假名单引发的波澜,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在76号与“樱机关”的高墙内扩散、碰撞、扭曲,最终被更大的权力漩涡所吞噬。李士群与丁默邨派系的口水仗打了两天,终究在更高层面的压力和各怀鬼胎的算计下暂时偃旗息鼓,那份名单被谨慎地存档“待查”,追捕“信鸽”及其同党的优先级被再次提升至顶点。陈师傅传递来的消息,带着一丝无奈的寒意:“蛇受了惊,但只是缩回洞里,舔舐片刻,便会更凶猛地探出来。”
而纺织厂仓库夹层里,时间的流逝是以徐文祖愈发微弱的呼吸和逐渐冰冷的指尖来计算的。黛用尽了手头所有的医学知识和急救手段,甚至冒险通过陈师傅弄来了少量的磺胺粉,但对于徐文祖那被高频声波摧残过的中枢神经和因长期折磨引发的全身性感染,无异于杯水车薪。他的意识大部分时间沉沦在无边的黑暗里,偶尔清醒的片刻,眼神也涣散得无法聚焦,只是徒劳地张合着干裂的嘴唇,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像是搁浅的鱼。
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在怀中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淹没着黛。她不是医生,她是一个战士,习惯了在枪林弹雨中寻找生机,此刻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与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死亡本身——进行着一场注定处于下风的搏斗。孤独感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外界的纷扰、假名单的成功与否,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世界缩小到这间昏暗的仓库,和眼前这具正在缓慢熄灭的生命之火。
更令人焦灼的是,钱阿四依旧杳无音信。超过七十二小时了。按照约定,无论有无进展,他都应该在四十八小时前发出安全信号。沉默,往往意味着最坏的情况。他是否落入了敌人之手?那本至关重要的《牡丹亭》是否已经暴露?敌人是否正顺着这条线悄然摸来?
她不敢深想,却又无法停止想象。每一次仓库外传来任何异响——野猫的厮打、风吹动破木板的呜咽、甚至是远处码头隐约的汽笛——都会让她瞬间绷紧身体,手指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勃朗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直到确认那只是虚惊一场。这种持续的高度警觉,消耗着她本已不多的精力。
她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于漆黑的深海,无线电静默,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唯一的同伴正在身边缓慢下沉,而四面八方都是无形的压力与未知的掠食者。无线电静默,原本是保护性的战术措施,此刻却化作了令人窒息的孤寂牢笼。她向外发出的所有试探性信号,无论是寻找老掌柜,还是联系其他备用渠道,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整个上海的地下网络,仿佛在她周围彻底蒸发,或者……是在某种巨大的压力下,主动切断了与她的联系,将她作为一颗可能暴露整体的“弃子”?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她的信心。《楚辞·九章·涉江》有云:“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此刻她所处的境地,比深林更幽暗,比猿狖之居更险恶。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系统性地检查这个临时安全屋的储备和逃生路线。食物和清水还能支撑三四天,但药品,尤其是消炎抗菌的药品,即将告罄。她再次研究了霍夫曼留下的那张血染的苏州河涵洞地图,寻找其他可能的出口或隐蔽点,但都风险极高。带着目前状态的徐文祖,几乎不可能成功转移。
在检查徐文祖那件破烂中山装的内衬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之前被血污和汗渍掩盖的、极其隐蔽的夹层。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线头,里面并非纸张,而是藏着一片薄如蝉翼、泛着金属冷光的小钢片,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上面用极细的针尖刻着几行微雕般的数字和符号,排列方式与她破解的《牡丹亭》密码截然不同。
这又是什么?是徐文祖隐藏的另一个秘密?还是敌人植入的追踪器?(她仔细检查,排除了后一种可能。)这些数字符号,像是一组坐标,又像某种设备的频率或代码。它藏得如此之深,连敌人都未曾发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此刻,没有上下文,没有密码本,这片钢片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冰冷的、无法解读的谜。
希望如同荒野上的磷火,明明灭灭。刚刚因为假名单争取到一点时间而稍感松弛的神经,再次被钱阿四的失踪、徐文祖濒危的病情、组织的“静默”以及这片无法解读的钢片拉扯到了极限。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精神的。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所有的灯都一盏盏熄灭。
她坐到徐文祖身边,握住他那只没有知觉的、冰凉的手,仿佛能从这具即将失去温度的身体里汲取最后一点力量。煤油灯的光晕在她疲惫而依然清澈的眼中跳动。
“文祖兄,”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我们还没有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还没输。”
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这深海般的孤寂,这无线电静默下的巨大压力,没有让她崩溃,反而像一块磨刀石,将她意志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也磨砺殆尽。她不再期待外援,不再侥幸于变故。她开始冷静地规划最坏的打算:如果钱阿四永远不回,如果徐文祖熬不过今夜,如果敌人下一秒就破门而入……她该如何在绝境中,给予敌人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击?
孤寂的深海之下,并非只有绝望的黑暗,还有在绝对压力下孕育出的、冰冷的、钻石般的决绝。黛的眼神,在摇曳的灯火下,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非人的、纯粹理性的光芒。她在等待,不是等待救赎,而是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哪怕与敌人同归于尽,也要撕开这浓重黑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