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源,一栋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银行家俱乐部里,厚重的羊毛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唯有雪茄的烟雾与低语在挑高的穹顶下袅袅盘旋。这里是上海金融界与政界要人私下会晤的圣地,水晶吊灯的光芒经过琥珀色酒液的折射,为一切镀上了一层奢华而虚伪的金边。空气中弥漫着哈瓦那雪茄、苏格兰威士忌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权力气息。今夜,一场看似寻常的牌局在此进行,但赌注远非桌上的美元与金条,而是情报、信任与生存的机会。
对于俱乐部侍者而言,这仅是又一桌挥金如土的贵客,需要提供无声而精准的服务。对那位作陪的、急于巴结日本人的华裔买办来说,这是打通关节、获取商业利益的绝佳场合。对肖衍,这是一次危机四伏的试探,他必须在牌局的伪装下,评估与“军刀”接触后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并判断苏黛是否已嗅到异常。而对苏黛而言,这则是她精心布置的审讯室,只不过刑具不是皮鞭烙铁,而是纸牌、酒精和看似随意的闲谈,她要在这放松的氛围里,撬开肖衍严防死守的心理防线。
邀请来自日本驻沪领事馆的商务参赞堀田一郎,名义上是“联络感情,探讨金融合作”。肖衍无法拒绝。他到场时,发现牌桌上除了堀田,还有那位华裔买办,以及——一身墨绿色旗袍、笑意盈盈的苏黛。她的出现,让肖衍瞬间警惕等级升至最高。这不是巧合。
堀田一郎是个典型的日本官僚,微秃,戴着金丝眼镜,努力展现亲和力,但眼底的精明与优越感难以掩饰。买办姓陈,总是抢先赔笑,动作幅度略大,透露出内心的紧张与讨好。苏黛则是牌桌上最从容的存在。她斜倚在椅背上,纤长的手指优雅地夹着香烟,偶尔用沪语软糯地调侃一两句,眼神却像探针一样,细致地扫描着肖衍的每一个细微反应。肖衍自己,则扮演着一名略感无聊但又不得不应付场面的银行家,出牌果断,偶尔对市场发几句无关痛痒的牢骚,完美隐藏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牌局进行中,威士忌瓶中的酒线缓慢下降。话题从股市行情、外汇波动,逐渐转向更敏感的领域。
“肖经理最近似乎对古董收藏兴趣浓厚?”苏黛状似无意地打出一张牌,微笑道,“那天在拍卖会,真是大手笔。不知道那尊商爵,可还入眼?”
肖衍呷了一口酒,淡然道:“一时意气罢了,让苏小姐见笑。比不上苏小姐,对各路消息总是那么灵通,运筹帷幄。”他巧妙地将话题焦点反弹回去。
堀田接口道:“肖先生是金融才俊,兴趣广泛是好事。不像我们,整天只关心物资调配、运输线路这些枯燥的东西。就说这‘日晖’框架下的矿产运输,保险和汇率问题就很是麻烦……”他似乎在抱怨,实则抛出了一个诱饵。
买办陈立刻附和:“是啊是啊,现在跑运输,没有皇军颁发的特别通行证,简直是寸步难行!听说条款里对这些……”
苏黛轻轻咳嗽一声,陈买办立刻噤声,意识到失言。牌桌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苏黛笑着圆场:“陈先生喝多了。不过话说回来,肖经理人面广,听说最近和几位重庆来的朋友也有接触?如今这世道,多方下注,也是常情。”她的笑容依旧甜美,但话语却如出鞘的匕首,直刺核心。
肖衍心中一震,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不屑:“重庆来的朋友?苏小姐指的是那些躲在山沟里的吗?我是 bankers(银行家),只和 capital(资本)打交道,和政治犯……恐怕没什么共同语言。”他打出一手绝妙的“同花顺”,顺势结束了这一局,也仿佛终结了这个危险的话题。“牌局如战场,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心中默念《孙子兵法》的智慧,每一次出牌、每一句对答,都是一次精准的战术应对。
牌局之下,肖衍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苏黛的每一次试探,都让他更确信军统的联系可能已暴露,或至少引起了她的强烈怀疑。他感到一种被围猎的窒息感,但同时,一种极致的冷静也随之降临。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计算着每一句话的风险与收益,控制着面部每一块肌肉,甚至呼吸的频率。赢钱或输钱已毫无意义,活下去并传递出警告,才是唯一的胜局。
苏黛的逻辑很清晰:利用牌局放松的氛围,结合堀田无意间泄露的“日晖”相关信息作为诱饵,观察肖衍的反应。同时,抛出“重庆朋友”的模糊指控,进行火力侦察。若肖衍表现出任何超乎寻常的关注、紧张或知识,便坐实了疑点。肖衍的反击逻辑则是:彻底扮演好唯利是图的银行家角色,对“日晖”细节表现出专业兴趣但不过度,对政治联系则表示出疏离甚至轻蔑。他以退为进,甚至通过赢牌来主导节奏,打断对方的试探步调。
苏黛表面谈笑风生,内心却愈发焦躁。肖衍的应对几乎无懈可击。他对“日晖”的反应符合一个银行家的身份,对“重庆”的否认也显得自然。难道内线消息有误?或是军统接触了其他人?又或者,肖衍的段位远比她想象得更高?她无法断定。但她确信,这张牌桌上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肖衍的完美,本身就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表演。她决定改变策略,加大压力。
牌桌是微缩的战场,每个人都戴着精心绘制的面具,用筹码进行着心理博弈。真正的赌注,是隐藏在人皮面具下的真实身份和意图。每一张打出的牌,都是一次情报的投石问路;每一次叫牌,都是一次心理的加压与对抗。
夜渐深,牌局终了。肖衍成了桌上最大的赢家,面前堆满了筹码,但他感觉到的不是喜悦,而是疲惫与警惕。苏黛输了不少,却依旧笑靥如花:“肖经理牌技精湛,心思缜密,佩服。希望下次有机会,再向你请教。”
肖衍礼貌回应:“运气好而已。苏小姐承让了。”他知道,这绝非结束。
离开俱乐部,坐进汽车,肖衍才允许一丝凝重爬上眉梢。苏黛的最后那句话是明确的信号:她不会放手。这场“不愉快的牌局”证实了他的 worst-case scenario(最坏设想)——军统的接触已将他置于更危险的聚光灯下。
他没有直接回饭店,而是让司机绕道。他需要尽快将“可能已暴露,苏黛重点关注我与重庆方面接触”的警告传递出去,同时,必须重新评估与“军刀”任何形式接触的极端风险。孤岛的夜晚,牌局虽散,但真正的赌局才刚刚升级,而赌注,是他的生命,以及更多人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