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清晨推开窗,雪把天地缝得严严实实。
屋顶的茅草被压成了弓,檐角垂着的冰棱有半尺长,太阳一照,像一串串水晶。
街角的老槐树裹着雪,枝桠弯成个圆弧形,几个孩子正举着竹竿打冰棱,“咔嚓”一声脆响,冰棱落地,碎成星子,只有街道上串串小小的脚印,证明昨夜有人嬉闹过。
夏天裹紧了棉袄,踩着积雪往铁器坊走。
雪被踩得咯吱作响,空气冷冽得像掺了冰碴子,吸进肺里却让人头脑格外清醒,连太阳穴都突突地跳着劲儿。
铁器坊的炉火正旺,红通通的光映在雪地上,暖得能化出圈水痕。
李铁匠带着徒弟们在打制一批新的镰刀,红热的铁坯在铁锤下渐渐成型,溅起的火星落在地上,“滋”地一声就没了影。
他把镰刀往铁砧上“当”地一磕,火星蹦到雪地上,瞬间化出个小黑点。
“夏天姐你瞧!按你说的,淬火时掺了硝石水,这刃口能刮胡子!”他扯过一根头发,搭在刀上轻轻一吹,头发断成两截。
“开春就要割麦了,得让大家趁手。”夏天拿起镰刀,试了试重量,刀刃在火光里泛着冷光,“这批做完,就开始做犁铧,用新的图谱,保证比去年的省力三成。”
角落里,几个蛮族青年正在打磨铁锅,粗糙的手掌握着砂纸,将铁锅内壁磨得能照见人影。
老妪的孙子阿狼看到夏天,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他现在是李铁匠最得意的徒弟,烧火的火候拿捏得比谁都准,炉膛里的火苗总保持着青蓝色,淬出来的铁又硬又韧。
“阿狼,你娘织的羊毛毯,商队已经送到临沧城了,”夏天笑着说,“那边的绸缎庄说,你们织的狼纹毯最抢手,订单都排到明年开春了。”
阿狼的脸一下子红了,挠了挠头,砂纸在铁锅上磨得更快,“沙沙”声里都透着股喜气,只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从铁器坊出来,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像撕碎的棉絮。
夏天拐去苏清婉的药铺,刚进门就被一股浓郁的药香裹住,混着炉子里的炭火味,暖得人骨头都酥了。
苏清婉正和老郎中围着药炉忙碌,炉上熬着一大锅汤药,腾腾的热气把窗玻璃糊得白茫茫的。
“这是预防风寒的药,”苏清婉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药香里带着点甘草的甜,“冬天最容易染风寒,给乡勇们和孩子们都备着,每天喝一碗,能少遭罪。”
老郎中捋着胡须,指着墙上新挂的图谱:“清婉还画了草药图谱,标了采收的时节和用法,开春让孩子们跟着认认,田埂上的蒲公英、苦菜都是药,采回来既能入药,也能省下些银子。”
夏天看着图谱上栩栩如生的草药,叶片上的纹路都画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赞叹:“苏姑娘这手艺,不当画师可惜了。”
苏清婉脸颊微红,嗔道:“就知道打趣我。对了,赵虎的商队昨天从北疆回来了,带了些新奇玩意儿,说是有给你的东西,你不去看看?”
赵虎的院子里果然堆着不少东西:北疆的狐裘貂皮、西域的胡椒香料,还有几匹罕见的汗血宝马,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吃草料,马鬃上还沾着雪粒。
赵虎裹着件厚厚的狐裘,鼻尖冻得通红,正指挥伙计们卸货,看到夏天来,眼睛一亮:“夏天姐,你看这宝马!萧将军特意托商队带来的,说给联防军当坐骑,跑起来比风还快!”
那几匹汗血马神骏非凡,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见了夏天,竟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马鼻里喷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萧将军有心了。”
夏天抚摸着马颈,触感温热结实,“商队这次去北疆,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提到这个,赵虎的脸色沉了沉,往旁边的暖炉挪了挪:“麻烦倒是没有,就是听镇北军的兄弟说,蛮族又在集结了,这次不止狼族,还联合了秃鹫部、白牛部好几个部落,看样子是想开春南下。萧将军让咱们提前准备,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夏天心里一凛。
去年的仗虽然打赢了,但蛮族元气未伤,冬天休养生息,开春草长马肥,必然会卷土重来。“他们集结了多少人?”
“说是有上万骑兵。”赵虎压低声音,往炉子里添了块柴,“萧将军说,镇北军要守边关,抽不出太多人手,让咱们联防军自己多做准备,他已经让人送一批箭簇过来了,说是用黑风岭的精铁打的,比寻常箭簇硬三成。”
上万骑兵……夏天眉头紧锁。
清河县的联防军加上周边县城的,满打满算也就三千人,就算装备精良,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也像是用鸡蛋撞石头。
赵虎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苗窜得老高:“说起来,阿狼那小子骑马真有天赋,上次试骑萧将军送的汗血马,不用马鞍都能跑十里地,比咱们这些老骨头强多了。”
他挠挠头,“蛮族的骑术是打小练的,要是能让他们教乡勇……”
“这主意好。”夏天心里一动,没等她说完就接了话。
“阿吉呢?”她转开话题。
“在账房算收成呢,”赵虎指了指西厢房,“今年玉米和麦子都丰收,加上铁器和毛毯的进项,县仓里的粮食够吃两年的,银子也攒了不少,买箭簇、造兵器都够。”
走进账房,阿吉正趴在桌上算账,算盘打得噼啪响,鼻梁上架着副新做的木框眼镜——这是他托商队从京城买来的,说是算账看得清楚。
“夏天姐,你看这账本,”他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带着得意,“今年光是卖铁锅就赚了五千两,比去年翻了一倍!”
“银子先别乱动。”夏天拿起账本,指尖划过“铁器坊月利五千两”的字样,“赵虎说蛮族可能开春南下,得留着买粮草、造兵器,还要加固城墙,挖深壕沟。”
阿吉的笑容顿时僵住:“又要打仗了?”
“大概率是。”夏天点头,“咱们得提前准备,不能像上次那样被动。你算算,加固城墙和壕沟需要多少人手和银子,列个单子给我。”
“好。”阿吉立刻拿出纸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城墙得加高三尺,用砖石砌,防得住攻城槌;壕沟得挖两丈深,底下埋尖刺,上面盖浮土;人手的话,冬天农闲,百姓们都有空,可以按天给工钱,管三顿饭,糙点没关系,能管饱就行……”
从赵虎家出来,雪已经停了,太阳透过云层照下来,雪地反射出耀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夏天走到城墙上,望着城外白茫茫的田野,去年被马蹄踏过的痕迹早就被雪盖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她知道,那些痕迹只是藏起来了,开春化雪后,还会露出来。
城墙下,几个乡勇正在巡逻,穿着苏清婉新做的棉衣,深蓝色的布面上打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的长矛擦得锃亮。
看到夏天,他们都挺直了腰板,齐声喊道:“夏姑娘!”
“兄弟们辛苦了。”夏天笑着点头,“天冷,多穿点,灶上炖了姜汤,记得去喝。”
“不冷!”一个年轻的乡勇拍着胸脯,棉衣下的肌肉鼓鼓的,“想到开春能杀蛮族,浑身都热乎!”
夏天望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颊,鼻尖都冒着白气,却把长矛握得笔直。
她想起去年守城时,这些人里还有握着锄头发抖的,现在眼里都带着光——不是不怕,是知道怕也没用,身后就是家。
她转身下了城墙,往县署走去。
周明正在整理文书,见她进来,连忙起身:“夏天姑娘,刚收到巡抚大人的信,说朝廷要在山东推行新的税法,让咱们做好准备。”
“新税法?”夏天接过信,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了。
信上写得明白:“铁矿采炼每石抽税三成,铁器售卖加征两成商税”。
她掐指一算,黑风岭每月出矿五十石,铁器坊月利五千两,这么一来,光税银就要缴去近两千两——够买三百支弩箭、养五十个乡勇的银子,全要填进国库。
“这不是明抢吗?”周明急道,“咱们铁器坊刚有起色,矿税一加,利润就没多少了,还怎么造兵器、养乡勇?”
夏天捏着信纸,指节微微发白。
魏家倒了,又来新的盘剥,这朝廷是铁了心不让百姓喘口气。“巡抚大人怎么说?”
“李大人说他会向朝廷上书,争取减免,但恐怕……”周明叹了口气,“朝廷国库空虚,北疆又要打仗,肯定想从地方敛财,咱们这清河县,怕是躲不过去。”
夏天沉默了片刻,将信纸放在桌上:“先不管税法的事,把防备蛮族的事放在首位。城墙要加固,兵器要锻造,粮草要储备,这些一样都不能少。至于税银……等开春再说。”
她知道,这是在拖延,但眼下只能如此。
如果挡不住蛮族,别说税银,连清河县都保不住。
夏天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
火苗舔舐着纸团,映得她眼底发亮——蛮族是明枪,税吏是暗箭,两样都得接。
她铺开纸,左边写下“防蛮族”,列上弓弩、陷阱、骑兵训练;右边写下“对朝廷”,标注“上书巡抚”“联合邻县商户陈情”“用商税账本说话”。两种麻烦,得用两种法子应对。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擦黑。
她拿出萧策送来的骑兵战术图谱,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研究。
上面画着各种骑兵阵型和破阵之法,还有萧策的批注:“对付蛮族骑兵,当以弓弩制其锐,以陷阱断其路,以奇兵袭其后方。”
“奇兵……”夏天喃喃自语,目光落在了蛮族青年们的住处方向。
阿狼他们熟悉草原战法,骑术又好,要是能训练一支由他们和乡勇混编的骑兵小队,说不定能成为破敌的关键。
她立刻拿起纸笔,开始草拟训练计划:每日辰时练骑术,午时练劈砍,申时合练阵型,用黑风岭的开阔地当马场……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忙碌而专注。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轻柔柔的,像是在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寒冬,铺上一层厚厚的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