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成绩公布后的周五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临时被改成了数学,教室里顿时哀鸿遍野。讲台上,李越宏老师正与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推导题搏斗,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几乎要被底下同学们压抑的抱怨和窃窃私语淹没。
就在这沉闷的氛围中,教室门口忽然出现了两道挺拔的军绿色身影——是我哥哥曹楠和他的同学张鹏!他们穿着笔挺的列兵冬常服,瞬间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尤其是女同学们,眼中都闪烁着好奇与惊艳的光芒。
“西沙(曹楠绰号)!大鹏鸟(张鹏绰号)!”萧逸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
冲过去就给了两人肩膀各一拳,语气里满是惊喜,“你俩可以啊!这身皮穿的,人模狗样的!回来也不提前吱一声,想搞突然袭击吓死谁啊?”
哥哥笑着回捶了他一下,目光随即越过萧逸,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久别重逢的温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兄长的审视——仿佛在衡量我这半年个子窜高了多少,脸上有没有多些肉。“秋波。”他唤我,声音比离家时更显沉稳。
我赶紧把桌上的笔捡起来揣进兜里,快步走过去,乖巧地叫了声:“哥。”又转向他身旁笑容憨厚的张鹏,努力让笑容显得自然:“张鹏哥。”
萧逸立刻热情地揽住哥哥的肩膀:“走!坐我爸的车回去,我保证把你们送得妥妥帖帖!”他这话底气十足,他父亲是城建局的市政工程处处长,在清州市交警支队还挂有职务,单位配有一辆蓝底白字的桑塔纳,车牌是醒目的“黔oA 3033警”。
【一】建国路的乌龙
萧逸开车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哥哥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低沉地提醒一句:“慢点,前面有行人。”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
我们先送张鹏回家。他家在繁华的建国路租了套房,紧邻着喧嚣的新场坝市场。萧逸小心翼翼地把桑塔纳停在一栋略显陈旧的红砖楼下。
张叔叔闻声从楼上下来,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他一眼看到跟在张鹏身后、穿着校服的我,眼神在我和儿子之间逡巡了一下,估计误以为我是他儿子带回来的女朋友。
张鹏的姐姐张梅也从屋里出来了,她在市纺织厂上班,穿着蓝色工装,头发扎成马尾,显得干练又精神。她性格爽朗,一把拉过我的手,笑容亲切:“妹妹,快进来坐!我早就听张艳说起过你,你家曹权那小子在班里可没少炫耀他有个厉害姐姐!”
她说着,和张梅一起,不由分说地把我推进了她们姐妹俩布置得虽简朴却温馨的小闺房……
张梅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你哥……在那边境上,是不是特别危险?我们每次看新闻,心都揪着。” 咦?
我按下心中的猜测,耐心地跟她们聊起来,把哥哥偶尔在家信或电话里提到的、经过我“无害化”处理的部队趣事讲给她们听,比如拉练时闹的笑话,第一次实弹打靶时的紧张手心冒汗。张艳听得眼睛发亮,连连惊呼:“太酷了!当兵真好!”
临别时,张叔叔特意走到驾驶座旁,拍了拍萧逸的肩膀,语气热络:“萧逸啊,以后带着你这位同学一起来玩!”他说这话时,目光还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一眼。萧逸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坏笑,爽快应道:“好嘞张叔!保证常来叨扰!”
【二】擒龙村的期待与失落
桑塔纳载着我们,驶回了熟悉的擒龙村。爷爷早已穿着一身熨烫得极其平整的藏蓝色中山装,像棵不老松般站在村口等候。爸爸妈妈也迎了出来,妈妈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叠得方方正正的校服外套,急切地说:“秋波,快把这件新的换上,这件比你身上穿的干净挺括。”
我注意到弟弟秋生没在,低声问妈妈。妈妈叹了口气,小声说:“上次月考,他数学只考了三十多分,你爷爷动了气,罚他在家闭门看书写检讨,不准他跟着去走亲戚。”
这时,秋生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爷爷板起脸,语气不容置疑:“不行,立下的规矩不能破。等你什么时候知耻后勇,考进班级前二十名,什么时候再带你去见世面。”
我迅速换好干净校服,郑重地别上校徽,走到爷爷身边。爷爷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哥哥曹楠则走到爷爷面前,挺直了年轻的、却已初具军人硬朗的腰板。爷爷凝视着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抚摸了一下他肩上的列兵肩章,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与骄傲:“好,好,好啊……我们家,总算又有个扛起枪、保家卫国的男儿了。走,咱们先去你十一姑和十二姑家。”
萧逸跳下车,兴奋地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问:“鹤宁,你那两位小姑,真长得一模一样?我以前光听我爸提过,总觉得太玄乎了。”
“等会儿亲眼见了你就知道了,”我笑着卖了个关子,“不过你可要打起精神仔细分辨,要是认错了,她们肯定会笑话你一整年。”
爸爸扶着爷爷坐进了副驾驶,爸爸妈妈坐在后排,我和萧逸则挤在中间。哥哥接过方向盘,车子平稳地驶离擒龙村,开往威清卫的方向。路上,爷爷和爸爸主要跟哥哥聊着部队的事,询问训练、生活,语气里满是关切与期望。
【三】威清卫的家族趣事
车子最终停在威清卫一栋颇为气派、带着民国风韵的小洋楼前。这是十一姑曹葳和十二姑曹蕤的家,这栋红砖黑瓦、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的宅院,是她们民国第四督察区科长的老太爷留下的丰厚遗产,透着一种沉静的家底与底蕴。
我们刚下车,就听见屋里传来阵阵欢快的谈笑声。十二姑曹蕤率先从屋里迎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颜色鲜亮的碎花连衣裙,头发烫成时髦的波浪卷,笑容明媚,左眼角那颗小小的、如同点睛之笔的黑痣格外显眼。“爸,老幺,弟妹,你们可算到了!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你们呢!”
紧接着,十一姑曹葳也跟着出来,她与十二姑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那颗俏皮的黑痣乖巧地长在了右眼角。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浅蓝色衬衫,手里还拿着半个刚剥好的橘子,目光直接落在哥哥身上:“冬生(曹楠小名),快过来让姑姑好好看看!部队是不是把你锻炼得更结实、更有男子气概了!”
哥哥立刻上前一步,身姿挺拔,恭敬地向两位姑姑问好:“十一姑,十二姑,我回来了。”
我们一行人走进宽敞的客厅,里面摆放着厚重的红木家具,墙上悬挂着周老太爷威严的旧照。十二姑父周卫华正坐在沙发上翻阅报纸,即便身着便装,那经年累月军旅生涯淬炼出的气质依旧扑面而来。看到我们进来,他放下报纸,站起身,笑容和煦:“爸,老幺,弟妹,路上辛苦了。”
哥哥见状,几乎是本能反应,“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首长好!”
十二姑父笑着上前,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冬生,放松点,这是在家里,不是在你连队!不用这么拘礼!”他的目光随即转向萧逸,带着长辈的熟稔,“萧家这小子,今天当起司机和护卫了?”
萧逸赶紧点头,乖巧地问候:“六舅爷好!我听说西沙回来了,心里惦记,就跟着鹤宁一起过来看看。”他偷偷凑近我,用气声急切地问:“鹤宁,快,再给我说说,怎么区分两位姑姑?我眼睛都快看花了!”
我忍着笑,小声提示:“记住口诀,‘左蕤右葳’!十二姑曹蕤痣在左,十一姑曹葳痣在右,下次可别再搞混了。”
十一姑耳尖,听到我们的嘀咕,笑吟吟地走过来,伸手亲昵地揉了揉我和萧逸的头发。萧逸下意识地想躲,却没快过姑姑的手,只好窘迫地咧嘴笑了笑。“萧家这小子,几年不见,个头蹿得真快,都快成大小伙子了!”十一姑的语气里满是慈爱,“我们家秋波更是出落得越来越水灵,瞧这眉眼,多俊!”
她话锋一转,忽然促狭地看着我:“对了,秋波,最近有没有人上家里提亲啊?我和你十二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来说媒的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呢!”
“小姑!”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跺脚抗议,“您别拿我开玩笑!我还在读书呢!”
十一姑父周卫国(周卫华之兄)此时也从里屋踱步出来,听到对话,笑着加入打趣的行列:“想当老曹家的女婿,门槛可高着呢。萧家这小子,我看还得再练'练才行。”他顿了顿,故意瞄了一眼我,又看向周卫华,“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张家那小子(张鹏)嘛,我看老幺(指我爸)没准儿能考虑考虑。当然了,机会嘛,也不是没有,六弟(周卫华),你可得把萧逸这小子操练操练,至少得达到咱们列兵冬生这个标准才行啊!”
这话如同往滚油里滴了水,我和萧逸瞬间炸毛,几乎是异口同声,忙不迭地摆手澄清:
“姑父\/三舅爷!我们真的只是同学!普通同学!”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解,顿时引得满客厅的长辈哄堂大笑。爷爷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闪着戏谑的光:“哦?我们刚才,有说你们不是同学吗?”
十二姑父周卫华也笑着接力,调侃萧逸:“我看啊,某些人现在这‘战绩’,还不如我们家秋波漂亮呢!得多努力啊!”我带领侦察排“斩首”蓝军司令部的事迹,早已成为家族聚会上经久不衰的谈资。
萧逸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嚷嚷:“那…那次是让着她的!”
正闹腾着,两个半大小子像泥鳅一样从里屋钻出来,是十一姑的儿子周家骏和十二姑的儿子周家骅,清州市第一中学初中部的初一学生。
十二姑曹蕤看见他们,故意板起脸,拿出母亲的威严:“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别忘了,你们的小命,当年可是你们秋波表姐豁出力气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以后在学校里,要尊敬她、保护她,不许让别人欺负她,听见没有?”
周家骅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妈,您就放心吧……在学校里,表姐她不欺负别人我们就阿弥陀佛了……我们班男生见了她都绕道走。”
周家骏在一旁猛点头,补充道:“妈,您是不知道我表姐在军训时的威风!我们班当时负责守卫战地医院,蓝军司令部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有个哨兵挨了我姐一脚,当场就趴窝了,听说肋骨差点断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她啊……”
这番童言无忌的大实话,瞬间引爆了全屋更大的笑声,连一向严肃的爸爸和两位姑父都忍俊不禁。周家骅赶紧躲到小姑身后,冲我们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