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典礼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落下帷幕,众人脸上洋溢着如释重负的欣喜,却也难掩对后续环节的微妙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宴席设在威清卫车站饭店,厅内灯火璀璨,珍馐美馔陈列于铺着猩红桌布的长案上,香气馥郁,觥筹交错。然而,这场婚宴的气氛却与寻常喜庆迥异。宾客们的谈笑显得克制,举杯邀饮间,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今日那对特殊的新人,眼神中交织着祝福、好奇与难以言喻的敬畏。方才祠堂内九曜星君躬身、四大元帅显圣的景象,如同无形的帷幕,笼罩在宴席之上,让每一句笑语都似乎被这神秘的氛围所滤过,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依循古礼,我携徐秋怡向各位长辈敬酒。她步履端庄地随在我身侧,低眉顺目。行至我父母面前,她双手奉上酒杯,眼睫低垂,声音轻柔却清晰:“爸,妈。”
妈妈闻言,眼圈瞬间红了,接过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仰头饮尽后,一把紧紧握住徐秋怡的手,声音哽咽难言:“好孩子……委屈你了……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爹娘。” 爸爸在一旁重重颔首,目光复杂,包含了太多难以尽述的情绪。
敬至三伯、五伯时,他们几乎是躬身趋前接过酒杯,态度恭敬得近乎惶恐,连声道:“鹤宁……不不,侄……侄媳妇,同喜同喜!” 显然,白日里祠堂的神迹与我对他们那“白日飞升”的许诺,仍如雷霆般回荡在他们心间,未能平复。
宴席直至深夜方散,宾客尽欢而别。我与徐秋怡被引至早已精心布置好的“洞房”。推开雕花木门,映入眼帘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喜庆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暖融。大红的鸳鸯锦被,五彩的百子帐,窗棂上贴着精巧的剪纸喜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檀香与女子脂粉混合的气息。这一切,都与任何一对新婚夫妇的洞房无异,唯独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为此情此景平添了无尽的微妙与张力。
玉女门的师姐妹与孤英文学社的社友们嬉笑着拥入洞房,说着吉祥话,也夹杂着善意的调侃。
“排长,交杯酒可不能免!”
“啧啧,咱们鹤宁这新郎官扮相,真是俊煞旁人!”
“小心叫新娘子比下去了!”
萧逸混在人群中,咧嘴傻笑,被旁人推搡着起哄。我笑着虚点他们:“再闹,明日罚你们抄德道经!”嬉闹一阵,众人方在笑骂声中退去,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喧嚣散去,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红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衬得气氛愈发凝滞。
我走到桌边,动手卸下沉重的翼善冠,又解开圆领袍的玉带,任由如墨长发披散下来,直至腰际。清了清嗓子,我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秋怡……今日,辛苦你了。你睡床,我在那边榻上歇息便好。”
她却并未回头,径直走至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铜镜,开始小心翼翼地卸下那顶赤金点翠九翚四凤冠,动作轻柔而缓慢。烛光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认命后的淡然:“今日既已拜了天地,入了宗祠,在所有人眼中,我们便是夫妻。这戏……总要演得周全些,莫要落人口实,徒增烦恼。” 她顿了顿,透过镜面与我的目光相遇,眼神复杂难明,“况且,你我现在,名分已定,宗法上已是一体,同处一室,亦是应当。又何须……如此见外。”
我看着她将沉重的凤冠取下,搁在妆台上,又一一卸去鬓边钗环,如云青丝顿时披泻而下,衬得她脖颈修长,在跳跃的烛光下,那背影竟流露出几分平日里罕见的柔弱与婉约。
她望着镜中自己卸去铅华的面容,忽而轻声开口,带着一丝恍若隔世的感慨:“秋波,你知道吗?这竟是我第一次,穿上这样正式的婚服,行这般完整的婚礼。” 她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当年与他……还在动乱年月,不过是对着领袖画像三鞠躬,两人再互相鞠个躬,便算礼成。当晚……便是脱衣上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她转过头,目光诚挚地看向我,“谢谢你,秋波,给了我一场……如此盛大的婚礼,让我此生,也算真正穿过一次嫁衣。”
这番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我心尖最柔软处。那份一直盘踞心头的责任、怜悯,与因这荒诞联结而滋生的一丝超越性别的情感涟漪,再次汹涌而来。
我走到桌边,拿起那壶早已备好的葡萄酒,斟满两杯。殷红的酒液在水晶杯中荡漾,映着烛光,如同流动的宝石。我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无论如何,”我举杯,与她手臂相交,完成那未竟的“合卺”之礼,声音低沉,“今日之后,风雨同舟。”
她看着我,眼中有水光闪动,终是与我一同,将杯中酒饮尽。
这一夜,我们和衣而卧,共享一床锦被,却谨守分寸,各眠一侧。红烛渐短,蜡泪堆叠。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身体的温热隔着薄薄寝衣隐隐传递。这份始于被迫、源于责任的奇异亲密,在寂静的深夜里,仿佛无声的契约,将我们的命运更深地缠绕在一起。
夜半时分,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将我惊醒。是徐秋怡。她在梦中呓语,声音含混而悲痛:“爸……妈……女儿不孝……连累你们……” 泪水沾湿了枕畔。我心中恻然,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静静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沉入梦境。恍惚间,仿佛又见到曹否狰狞的面孔,他嘶吼着扑来……“我是你小姑!别过来!” 我惊叫一声,猛然睁开眼,心跳如鼓,却发现窗外天色已微露曙光。
而更令我愕然的是,我不知何时竟已侧身将徐秋怡揽在了怀中,一条腿还不安分地搭在了她的身上,姿势亲昵得如同我平日里抱着那只巨大的布娃娃。她不知是醒了还是一直未深睡,在我动作时微微一动。
我瞬间僵住,慌忙想抽回手脚,却听得她轻声开口,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你……你梦里自己蹭过来的……”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微妙,“方才……你在我身上……打了个冷颤?”
我脸颊顿时滚烫,支吾着无法成言,那奇异而短暂的舒适感残留未散,更添窘迫:“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很奇怪……”
窗外,东方天际,不知何时已染上一道悠长而明亮的淡紫色霞光,瑰丽非凡,久久不散,仿佛苍穹之上,有神明正以这祥瑞之色,为这场惊世骇俗的兼祧大典,落下了一个充满无尽寓意与未知的、来自天界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