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关的血风尚未散尽,陆昭与苏清颜已在宋军营帐中醒来。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苏清颜裹着厚毡毯靠在软枕上,左臂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被军医换了新药,痛得眉尖微蹙。陆昭坐在她身旁,掌心还留着青铜枢机的余温——那东西被守将用锦盒盛了,暂且供在帅案旁,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人坐立难安。
“西夏人今日寅时已到关下。”守将掀帘而入,甲胄上还沾着雪泥,“先锋营点了三千人,正搭云梯试攻。”
陆昭霍然起身:“枢机还没启动?”
守将苦笑:“那铜匣子我们不敢乱碰,怕走了火。杨将军当年留的东西,哪是咱粗人能懂的?”
苏清颜攥了攥陆昭衣袖:“你师父说过,这枢机……”
“是机关,不是妖术。”陆昭打断她,目光扫过帅案上的青铜匣。他记得陈放的话:“杨将军的机关术,全在《武经总要》的机括篇里。”当年师父教他读兵书时,特意圈过这一章——机关的核心,不过是“力与巧的配合”。
他伸手取过枢机,指腹摩挲着表面的纹路。这些蝌蚪状的刻痕,分明是齿轮的咬合标记。又摸到底部的九宫格锁孔,忽然想起师父教他用算筹排局:“九宫锁的解法,不在星象,在数理。”
“清颜,借你的银簪一用。”
苏清颜会意,从发间抽出支细银簪。陆昭将簪尖探入锁孔,依着记忆里的“洛书”数序拨动:“乾一、坤二、震三……”每动一格,锁孔便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待拨完最后一格,整座枢机突然弹出半寸,露出藏在内部的机簧。
“成了第一步。”陆昭额角渗汗,“接下来要装枢轴。”
他让军士取来铁砧、锤子,又寻了段粗铁丝。苏清颜在旁递工具,看他拆开枢机外壳,露出里面交错的铜齿与弹簧。“这齿轮比普通机括密三倍。”陆昭低声道,“得用铁丝缠紧轴心,不然受力会散。”
两人头碰头忙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日影移过帐竿。枢机终于重组完毕,陆昭将它安放在帅案前的木架上,长舒一口气:“现在缺的是启动的‘引’。”
“引?”守将凑过来。
“杨将军的机关,多以军令为引。”陆昭想起师父提过的旧事,“比如击鼓三通、号角吹‘破阵’调,或是……”他猛地抬头,“箭簇射入机括的卡榫!”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一名斥候滚鞍下马:“将军!西夏主帅亲至,就在关下!”
守将脸色骤变:“来得这么快!”
陆昭却笑了:“来得好。”他转向苏清颜,“清颜,你记得我师父教的那套‘穿云箭’吗?”
苏清颜眼睛一亮:“你说的是破甲箭的连射手法?”
“取我的弓来。”陆昭解下腰间铁胎弓,又从箭囊里挑出三支雕翎箭,“按‘前二后一’的方位,射枢机旁的木架。”
苏清颜接过弓,手腕翻转,三箭连珠而出。第一箭钉入木架左侧,第二箭偏右半寸,第三箭却斜斜挑向枢机卡榫——正是陆昭说的位置。
“嗡——”
青铜枢机突然震颤,表面的铜齿开始转动。陆昭冲过去转动机括把手,只听“咔啦啦”一阵巨响,帐外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关墙在动!”守将冲出帐外,片刻后惊呼着折返,“鹰愁关后崖的铁刺阵启动了!西夏人的云梯全被扎穿,死伤一片!”
陆昭望着帐外纷飞的雪花,又看向苏清颜。她鬓角沾着草屑,眼里却亮得像星子:“我就知道,你这师父没白拜。”
“是我师父没白教你。”陆昭替她理了理乱发,“当年他说,最好的机关师,身边得有个会递银簪、会射箭的人。”
暮色渐沉时,西夏营寨燃起了篝火。
无妄站在高坡上,望着鹰愁关方向翻涌的黑烟,手中酒盏捏得粉碎。他派去探路的死士回报:“宋军阵前竖起‘杨’字帅旗,关后铁刺阵绞碎了我军先锋!”
“杨不疑……”无妄低笑,声音像淬了毒的刀,“你死了还要留这些麻烦。”
身后亲卫递来密报:“将军,宋军今夜要劫营。”
无妄眯起眼:“来得正好。”他望向鹰愁关的方向,仿佛看见陆昭的身影在火光里跃动,“那就让天下人看看,是你的机关厉害,还是我的毒计高明。”
宋军营帐中,陆昭正给枢机裹上防锈油。苏清颜端来热粥,见他盯着枢机出神,轻声道:“在想什么?”
“在想,”陆昭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给她,“等打完这仗,我要回终南山。师父的坟头该长草了。”
苏清颜接过粥碗,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我陪你去。”
窗外风雪又起,帐外传来士兵的笑闹声。陆昭望着她被火光映亮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世间最锋利的剑,从来不是铁铸的——而是有人愿与你共赴生死,共守山河。
鹰愁关的雪下了整宿。
陆昭立在关墙上,望着远处被晨雾模糊的西夏营寨。枢机启动的轰鸣仍在耳畔,铁刺阵绞碎了半坡云梯,却没能让西夏人退去——斥候来报,敌军正在后山伐木,分明是要连夜造投石机。
“陆兄弟。”守将掀帘进来,手里攥着染血的密报,“宋军内部出乱子了。”
午时,中军帐。
几员副将吵得面红耳赤。
“凭什么只信你一面之词?”络腮胡校尉拍案,“那姓陆的小子带着个姑娘就敢改杨将军的阵图?我看他是勾结西夏的奸细!”
陆昭站在帐中,腰间铁剑未出鞘。他明白,自枢机启用后,自己这“外人”的身份便成了靶子。
“昨日投石机图纸,是从西夏营里飞鸽传书截获的。”苏清颜突然开口,将一卷密信甩在案上,“信上画着投石机的尺寸,与咱们在鹰愁关缴获的西夏军械图完全吻合。”
副将们面面相觑。
“再说——”陆昭拾起密信,指向末尾的火漆印,“这是西夏‘黑雕堂’的标记。去年我随师父押送粮草,在青石峡遭遇过他们,火漆印一模一样。”
帐内安静下来。守将咳嗽一声:“陆兄弟,不是信你不过……实在是近日怪事太多。”
“什么怪事?”
“粮草账不对。”守将压低声音,“昨日盘库,发现存粮少了三百石。账册做得很漂亮,可仓廪管事说,新入的麦麸味不对,像是陈了三年的陈粮。”
陆昭心头一凛。
陈粮、假账、黑雕堂密信——这三件事串起来,指向的绝不仅是军需贪墨。他想起陈放临终前的话:“杨将军的阵图是饵,可饵底下,还藏着另一张网。”
暮色里,陆昭独自去了后山。
他沿着西夏伐木的痕迹追踪,雪地上零星的箭簇引起了注意——箭杆刻着“西夏锐士”四字,箭簇却泛着幽蓝,是涂了毒的“狼牙箭”。
“追。”他对身后的苏清颜道。
两人猫着腰绕到伐木队后方,只见林子里堆着十余架投石机,最顶头的一架却多了块黑布,上面绣着金线火焰纹——那是无妄的“赤焰堂”标记。
“他在西夏军里安了钉子。”陆昭蹲下身,摸了摸投石机的机括,“这不是普通的投石机,机括里加了‘连环簧’,能把五十斤重的火石抛到两里外。”
苏清颜皱眉:“两里外是宋军粮道。”
“不止。”陆昭扯下黑布,露出投石机底座刻的字,“看这个——‘七月十五,焚粮破关’。”
今日已是腊月初五。
当夜,粮道遇袭。
火石裹着油脂划破夜空,落在粮车堆里腾起熊熊大火。陆昭与苏清颜混在西夏死士中,见一人戴着青铜面具,正指挥放箭。
“是无妄!”苏清颜低呼。
陆昭瞳孔骤缩——那人身形与无妄相似,但面具下的声音却沙哑苍老:“陆小子,你坏了我的局,该付出代价。”
“你不是无妄!”陆昭挥剑斩向他,“无妄的剑法是‘惊鸿照影’,你用的是‘枯树盘根’!”
面具人冷笑,转身遁入林中。陆昭追至崖边,只捡到半块青铜令牌,刻着“十二死士”。
回到营中,守将已控制住粮道。
“火石里掺了巴豆粉。”军医捧着染毒的焦土,“中毒的士兵上吐下泻,暂时动不了。”
陆昭攥着青铜令牌:“这不是简单的破坏,是调虎离山。”
苏清颜接口:“他们要引开守军,好取枢机。”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斥候连滚带爬冲进来:“将军!西夏主帅带着枢机图,要去鹰愁关后崖!”
陆昭猛地站起。
原来无妄的目标从不是破坏,而是逼他们暴露枢机位置。他望着案头的青铜枢机,又看向苏清颜:“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毁了枢机,要么……”
“要么守住后崖。”苏清颜接完话,抽出短刃别在腰间,“我去。”
“一起。”陆昭将枢机塞进她怀里,“这次换我护着你。”
鹰愁关后崖,雪风如刀。
西夏主帅的亲卫围成铁桶,无妄站在最前,青铜令牌在火把下泛着冷光:“陆昭,把枢机交出来。杨不疑的机关,配不上你这身本事。”
陆昭从阴影里走出,苏清颜紧随其后。他望着无妄的脸——这张脸他曾在师父的旧档里见过,是当年叛出师门的“铁面判官”,难怪会使“枯树盘根”。
“枢机,”陆昭将青铜匣放在石上,“你要,便拿去。”
无妄瞳孔微缩。
“但你永远启动不了它。”陆昭笑了,“因为杨将军的机关,缺的不是零件,是人心。”
他转身走向悬崖,苏清颜跟上。无妄的笑声在身后炸响:“陆昭,你会后悔的!”
黎明前,宋军营帐。
守将看着满身血污的两人,又看了看完好无损的枢机,长舒一口气:“你们……”
“枢机里有杨将军设的‘心锁’。”陆昭解下枢机,露出底部一行小字,“需三个人的血——师父、我,还有……”他看向苏清颜,“你。”
苏清颜愣住:“我?”
“师父说,这枢机不是杀器,是照妖镜。”陆昭将枢机轻轻放下,“它能照出谁对大宋真心,谁藏了狼子野心。”
帐外传来号角声。西夏大军退了。
陆昭望着雪地上未干的血迹,忽然觉得,比枢机更重要的,是他们三人用性命守住的——
这山河,这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