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喧嚣,被抛在身后。
回青梧谷的路,比来时更长。陆昭与苏清颜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声叩击着青石古道,单调而固执。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与身后的滔天巨浪之间。
“他说的没错。”陆昭终于打破沉默,声音沙哑,“我师父……的确是个不懂变通的痴人。”
苏清颜勒住马缰,转头看他。夕阳的余晖在他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边,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疲惫与沉重。“你师父若懂变通,二十年前就该将那和约献给先皇,西夏的铁蹄或许就不会踏碎漠北的家园。可那样的话,他也就不是杨不疑了。”
她的话像一泓清泉,浇在陆昭焦灼的心上。是啊,师父的“痴”,恰是他的“痴”。坚守本心,而非随波逐流。
“所以,我们也不能变成我们讨厌的样子。”陆昭握紧了腰间的“孤鸿”剑,剑柄上传来熟悉的冰凉,“回谷之后,我们要立刻找到那半块和约。若它真能证明西夏并无南侵之心,这便是最好的筹码,能堵住岐王之流的嘴。”
苏清颜点点头,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她比陆昭更清楚,岐王绝非易与之辈。拒绝了他,就等于将自己置于整个朝堂的对立面。
渭水之畔,长亭古道。
两人寻了一家简陋的驿站歇脚。驿站的伙计昏昏欲睡,壁上悬着一盏将熄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塑。
“我去外面买些干粮。”苏清颜站起身,声音轻快,“你且歇着。”
陆昭点头,目光却未离开她的身影。她刚走出驿站,他便察觉到不对。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铁锈与草药的杀气,再次出现了。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他们像一群蛰伏的狼,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整个驿站。
“陆大侠,别来无恙啊。”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岐王杨佑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锦袍,手持一柄玉骨折扇,含笑而立。他身后,站着十二名黑衣劲装的武士,个个气息彪悍,眼神警惕。
“王爷这是……千里迢迢,追到渭水来了?”陆昭缓缓站起,将苏清颜护在身后。
“哪里的话。”岐王摇着扇子,笑容不变,“本王是特地来给陆大侠送行的。本王听说,终南山最近不太平,有匪寇流窜。本王担心陆大侠的安危,特派了这十二位‘金牌护院’,一路护送二位回谷。”
他身后的武士齐刷刷地亮出了兵刃,寒光凛冽。
“护院?”陆昭冷笑,“我看,是来取我性命的杀手吧。”
“陆大侠说笑了。”岐王的笑容终于冷了几分,“本王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这天下,就永远有你的位置。但你若执迷不悟,与整个大梁为敌……”他轻轻一挥扇,“那便怪不得本王心狠了。”
话音未落,十二名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驿站内,刀光剑影。
陆昭的“孤鸿”剑化作一道匹练,逼退正面三名武士。他的剑法沉稳厚重,每一剑都蕴含着开碑裂石之力,逼得对方只能硬接,无法近身。
苏清颜则如一只穿花蝴蝶,在狭小的空间里游走。她的短刃刁钻诡异,专攻敌人的关节与下盘。一名武士的刀眼看要劈向陆昭后心,她足尖一点,短刃从肋下递出,精准地挑断了对方的腕筋。
“砰!”一名武士被陆昭一剑震飞,撞翻了桌椅,油灯摔在地上,火焰瞬间熄灭。驿站内陷入一片黑暗与混乱。
“杀了他!”岐王在门外冷冷下令。
陆昭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倾听。他听到了呼吸声,兵刃的摩擦声,还有……苏清颜细微的喘息。他猛地向左后方挥剑,剑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啊!”一声闷哼,一名武士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陆昭!”苏清颜的声音传来,“东边第三个!”
陆昭依言挥剑,果然一名武士应声而倒。两人背靠着背,在黑暗中依靠彼此的呼吸与心跳,织成一张死亡的网。
然而,敌众我寡,体力终有极限。一名武士瞅准空隙,一柄短匕毒蛇般刺向陆昭的小腹。
“小心!”苏清颜惊呼。
陆昭回剑格挡,却被另一人抱住双腿。眼看匕首就要得手,一道黑影从屋顶破洞而入,一枚透骨钉精准地钉入那名武士的手臂。
“谁?!”岐王变色。
混乱中,陆昭拉着苏清颜,撞破后窗,跃入冰冷的渭水之中。
刺骨的河水,并未浇灭追兵的决心。
岐王站在驿站门口,看着浑浊的河水,脸色阴沉。那名被钉穿手臂的武士挣扎着爬起来:“王爷,他们跑了。水下功夫了得,追不上。”
岐王冷哼一声:“废物。传信给终南山,告诉松涛观和青梧谷,陆昭与苏清颜,已是朝廷钦犯。凡窝藏者,同罪并处!”
他收起折扇,语气森然:“本王要的,不是他们的命,是他们手上的东西。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青梧谷,竹庵。
陆昭与苏清颜浑身湿透地回到谷中,已是深夜。柳三更见到他们,神色大变:“你们……怎么了?朝廷的悬赏令,已贴满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你们成了钦犯!”
两人来不及多做解释,便开始翻找师父留下的遗物。终于,在师父卧室的暗格里,他们找到了另一卷羊皮纸。
与拓跋宏的那半块不同,这张地图的质地更为古老,上面用朱砂绘制着路线,终点指向漠北一处名为“狼居胥”的山谷。而在地图的角落,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大梁的麒麟印。
“这是……先皇的密诏!”苏清颜抚摸着那枚印章,声音颤抖,“师父当年,竟是将和约献给了先皇!可为什么……先皇暴毙,这和约却下落不明?”
就在此时,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队人马。为首者手持火把,高声喝道:“奉岐王令,缉拿朝廷钦犯陆昭、苏清颜!青梧谷上下人等,速速交出二人,可免一死!”
柳三更脸色一变,转身对陆昭道:“是京兆府的衙役!岐王动作好快!”
陆昭将苏清颜护在身后,手按在剑柄上。他望着谷外如狼似虎的官兵,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悲凉。
他原以为,回到这里,便能远离纷争。却不想,风雨,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比他想象的,更加猛烈。
“看来,”陆昭轻声对苏清颜说,“我们不仅要找和约,还要先活下来。”
青梧谷的宁静,被彻底撕碎。一场更大的风暴,正以他们为中心,缓缓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