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后。
清晨的阳光，如同稀薄的金纱，勉强穿透了战地医院上空弥漫的硝烟和水汽，给这片依旧充满了痛苦和死亡气息的土地，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林若云的帐篷里。
“砰！”
一声沉闷的、充满了爆发性力量的闷响！
王卫国赤裸着上身，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单手撑地，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那如同钢铁浇筑的脊背上流下，浸湿了身下的草席。他的每一次俯卧撑，都做得标准、有力，充满了节奏感。
他的左肩，那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盘踞的伤疤，已经拆线。新生的粉红色皮肉，在古铜色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虽然还不能承受巨大的力量，但已经恢复了基本的活动能力。
“你在干什么？！”
一个带着压抑怒火的、清脆的女声，在帐篷门口响起！
林若云端着一个盛着早餐和药品的托盘，站在那里，她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她看着那个本该躺在床上静养，此刻却在疯狂折磨自己身体的男人，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的伤口，才刚刚愈合！你现在不能进行任何剧烈运动！”
王卫国没有停下，他只是用沙哑的声音，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回答：“医生，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它……快生锈了。”
“生锈？”林若云猛地将托盘重重地放在一旁的木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按住王卫国的后背，试图阻止他！
“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知不知道，只要你稍微用力不当，刚刚愈合的肌腱，就会再次撕裂！到时候，神仙也救不活你这条胳膊了！”
“我的弟兄们，还在前线，等着我。”王卫国的回答，简单，却又重如泰山。他猛地一用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愤怒而胸口剧烈起伏的女人，看着她那双充满了担忧和责备的眼睛，他那颗早已坚硬如铁的心，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放心。”他拿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我有分寸。”
“分寸？”林若云被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你就是这么有分寸的吗？一个人，一把枪，去挡着几十个日本特工？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洞，就剩下一口气，被人抬到我这里来！这就是你的分寸吗？！”
“王卫国！”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命，是你一个人的？你是不是觉得，你死了，就是英雄了？我告诉你！你这是不负责任！是对那些信任你，把命都交给你的人，最大的不负责任！”
王卫国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她，眼神里，是一种林若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痛苦。
“我……”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掀开，李大山那张独眼的面孔，探了进来。他看到帐篷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愣了一下。
“那个……队长，林医生……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说。”王卫国的声音，恢复了冰冷。
“是！”李大山猛地立正，“报告队长！师部刚刚下达了最新命令！武汉外围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我们师，奉命在‘金牛山’一线，阻击日军第十三师团！师长……师长问您，我们‘幽灵’，什么时候，可以归队参战？”
“现在。”
王卫国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
“不行！”林若云想也不想，直接挡在了王卫国的面前，对着李大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他现在不能参加任何战斗！这是医生的命令！”
李大山看着林若云，又看了看王卫国，一脸的为难。
“林医生……”
“你告诉师长。”王卫国打断了李大山，他的目光，越过林若云的肩膀，落在了那张挂在帐篷墙壁上的军事地图上，“幽灵部队，今天下午，日落之前，必到金牛山阵地报到！”
“王卫国！”林若云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他，“你疯了吗？！”
“我很清醒。”王卫国绕过她，开始穿上那件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并且被细心地缝补好的军装，“李大山，去，把我们剩下的弟兄，都给老子叫起来！检查装备，准备出发！”
“是！”李大山看到王卫国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再也不敢有丝毫犹豫，猛地敬了个礼，转身跑了出去。
帐篷里，再次只剩下了王卫国和林若云。
“你……你真的要走？”林若云看着他那已经穿戴整齐，重新变回那个冷酷战士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cs的颤抖和……祈求。
“我必须走。”王卫国没有回头，“那里，才是我的位置。”
他整理好自己的武装带，检查了一下手枪的弹匣，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她。
“这三周，谢谢你。”他的声音，很真诚。
林若云看着他，看着这张她日夜守护了三周，从死神手里硬抢回来的脸。她知道，她留不住他。这个男人，天生，就属于战场。
她的眼眶，渐渐地，红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你的伤还没好”之类的废话。她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伸出那双无比灵巧的手，为他，整理了一下那有些歪斜的衣领。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想把时间，在这一刻，拉长。
王卫国看着她，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通红的眼睛，闻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味的清香。他那颗总是充满了杀戮和警惕的心，在这一刻，竟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林若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她只是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的棉布手帕。
她将那块手帕，塞进了王卫国胸前那个离心脏最近的口袋里。
“我没有什么能送你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鼻音，“这个，你带着。脏了，就擦擦脸上的血。要是……要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平安归来。”
她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比任何的叮嘱，任何的挽留，都更加沉重。
王卫国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他猛地，伸出了自己那只完好的右手，一把，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林若云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想挣扎，但当她靠上那个虽然伤痕累累，却无比坚实、温暖的胸膛时，她所有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发出了压抑的、委屈的哭声。
王卫国没有说话，他只是那么静静地，抱着她。
他能感觉到，她那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那滚烫的泪水，正透过薄薄的军装，浸湿他胸前的皮肤。
良久。
“等我。”
他缓缓地，松开了她。然后，用那只粗糙的、沾满了老茧和硝烟气息的手，轻轻地，为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的留恋，猛地转过身，掀开门帘，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林若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晃动的门帘，仿佛还没有从刚才那个拥抱和那句石破天惊的承诺中，反应过来。
当她追出去的时候，看到的，只有王卫国和他那支残破的、却依旧杀气冲天的队伍，逐渐远去的、坚毅的背影。
她站在风中，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了那片被战火笼罩的、灰蒙蒙的天地之间。
她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正前所未有地，剧烈地跳动着。
她对着那个早已消失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
“好。”
“我等你。”
……
队伍，在泥泞的道路上，沉默地行进着。
李大山一瘸一拐地走到王卫国的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队长，行啊你。”他挤眉弄眼地低声说道，“这还没出征呢，就把咱们战地医院的‘院花’给拿下了？”
王卫国没有理他，只是默默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块还带着淡淡清香和一丝余温的，干净的手帕。
他将它，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了远处那片炮火连天的，名为“金牛山”的方向。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而又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