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对于小泉搜捕队剩下的士兵来说,是地狱般的煎熬。
没有人敢睡觉。
洼地里生着几堆篝火,但跳动的火焰非但没能给他们带来温暖和安全感,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和可怖。每一个士兵都睁大着眼睛,端着枪,背靠着背,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山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无数的冤魂在哭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比如一块石头从山坡上滚落,或者一只夜鸟发出怪叫,都会让这些精神高度紧张的士兵吓得跳起来,胡乱地朝着黑暗中开上几枪。
“渡边,你听……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一个年轻的士兵用发抖的声音问身边的同伴。
“别自己吓自己,是风声。”叫渡边的老兵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握着枪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我总感觉……感觉那双眼睛就在黑暗里盯着我们。”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不是人,他是个魔鬼!是山里的恶魔!”
“闭嘴!”山口伍长低声呵斥道,“再敢胡说八道,扰乱军心,我就一枪毙了你!”
年轻士兵立刻不敢再说话,但恐惧的种子已经在每个人心里生根发芽。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随时随地取走他们性命的敌人。这种未知的恐惧,比真刀真枪的冲锋陷阵还要折磨人。
小泉少尉独自坐在一块岩石上,用军大衣裹紧了身体,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他一夜没合眼,手里死死地攥着那把南部手枪。耻辱、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在他的心里交织。
天,终于亮了。
惨白色的晨光驱散了黑暗,却没有驱散士兵们心中的恐惧。他们一个个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看上去就像一群打了败仗的公鸡,垂头丧气。
“集合!都给我站起来!”小泉少尉站起身,嘶哑着嗓子大吼。
士兵们稀稀拉拉地站成一排,许多人连站都站不稳。
“看看你们的样子!还像个帝国军人吗?”小泉怒不可遏地骂道,“不过是一个藏头露尾的支那土匪,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威严何在?”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低着头。
“我命令你们!今天,就算是把这座山翻过来,也必须给我把那个混蛋找出来!听到了没有!”
“哈伊……”回答的声音有气无力,稀稀拉拉。
就在这时,山口伍长走了过来,他对着小泉敬了个礼,然后压低声音报告:“少尉阁下,情况……不太好。”
“说!”小泉瞪着他。
“我们昨晚清点了一下,加上被狙杀的四个人,我们……我们已经损失了十五名弟兄了。”山口的声音有些干涩,“而且,我们带来的弹药消耗很大,尤其是机枪子弹,昨晚几乎打光了。最关键的是,我们的粮食……最多只能再维持半天了。”
小泉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派去青石镇求援的通讯兵呢?还没有消息吗?”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山口伍长摇了摇头:“还没有。按理说,昨天晚上就应该有消息了。我担心……他们可能也出事了。”
这个猜测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小泉的心上。如果通讯兵也遭了毒手,那就意味着他们这支孤军深入的队伍,已经彻底和后方失去了联系,成了一支孤军。
“少尉阁下,”山口伍长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所有人都想说的话,“我们……撤退吧。再这样下去,不等找到那个枪手,我们就先弹尽粮绝了。这个敌人太熟悉地形了,我们在这里跟他耗下去,只会白白送死。”
“撤退?”小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不行!绝对不行!我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我的脸往哪里放?司令部会怎么看我?我小泉的军人生涯就全毁了!”
“可是,少尉阁下,士兵们的士气已经……”
“够了!”小泉粗暴地打断了山口的话,“荣誉高于一切!帝国的军人,没有撤退的命令!我们继续搜!”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一个负责在外围警戒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报告少尉!西边……西边发现一个人!”
“纳尼?”小泉精神一振,一把抓住那个士兵,“是那个枪手吗?”
“不……不是……是我们派出去的通讯兵,是中村!”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他受伤了!”
很快,两个士兵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了过来。正是被派去求援的通讯兵中村。他的一条腿被子弹打穿了,用布条胡乱地包扎着,脸色苍白如纸。
“中村!发生什么事了?援兵呢?”小泉急切地问道。
“少尉阁下……”中村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们……我们在回去的路上……也遭到了伏击……还是那个枪手……我们一个小队……全……全都玉碎了……只有我……装死才逃过一劫……”
这个消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士兵,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他们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撤退……我们快撤退吧,少尉阁下!”
“这里是地狱!我不要死在这里!”
“求求您了,让我们回去吧!”
士兵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纷纷哀求起来。
小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一棵树上。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军心已散,再打下去,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撤……撤退……”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得到命令的日本兵如蒙大赦,他们甚至顾不上收拾营地,也顾不上那些死去的同伴的尸体,扔掉所有不必要的负重,争先恐后地朝着来时的路逃去。
溃败,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开始了。
队伍再也没有任何队形可言,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往前跑,生怕跑得慢了,就会被那个山林里的魔鬼盯上。
然而,林枫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
当这支溃兵逃到一处两山夹峙的狭窄山道时,那如同催命符一般的枪声,再次响了。
“砰!”
一个跑在最前面的日本兵,应声向前扑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追上来了!魔鬼追上来了!”
“快跑啊!”
这声枪响,彻底击溃了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士兵们开始脱离山道,不顾一切地向两边的山林里乱钻,他们觉得只要躲进树林里,就能安全。
“砰!”
又一个试图爬上山坡的日本兵,从半坡上滚了下来。
“八嘎!不许乱跑!保持队形!还击!给我还击!”小泉少尉拔出军刀,歇斯底里地大喊着,试图阻止部队的溃散。
他冲上去,一刀砍倒了一个从他身边跑过的逃兵。
“谁再敢跑!他就是下场!”他厉声喝道。
然而,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他的威胁显得苍白而无力。更多的士兵从他身边绕过,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密林。
就在小泉挥舞着军刀,试图拦住另一个士兵的时候,他的动作,在山道上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对于一直潜伏在上方山崖的林枫来说,这个停顿,已经足够了。
他冷静地移动枪口,准星稳稳地套住了小泉少尉的后心。
“砰!”
子弹精准地射穿了小泉的身体。
小泉脸上的疯狂和狰狞瞬间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冒出的血洞,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军刀也当啷一声掉在了石头上。
“少尉阁下!”旁边的山口伍长惊恐地大叫起来。
指挥官的阵亡,像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这支队伍的脊梁。
“指挥官死了!快跑啊!”
剩下的日本兵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再也无人顾及山口伍长的命令,像一群受惊的野兽,四散奔逃,钻进任何他们认为可以藏身的地方。
山口伍长看着小泉的尸体,又看了看瞬间作鸟兽散的士兵,脸上血色尽失。他知道,完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
他不再试图约束部队,而是转身,跟着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林深处跑去。
“砰!”
又一声枪响,一个跑在最外围的日本兵身体一僵,倒在了雪地里。
“砰!”
另一个爬上岩石的士兵,也像被割断了线的木偶,栽了下来。
枪声就像死神的镰刀,每一次响起,都必然会收割走一个生命。而且,它总是在你觉得最安全,或者最暴露的时候响起。
恐惧攥住了每一个逃兵的心。他们不知道下一颗子弹会从哪里飞来,会打中谁。他们只能拼命地跑,胡乱地跑,希望能逃出这座死亡山脉。
“救命啊!我不想死!”
“妈妈!我要回家!”
哭喊声,惨叫声,和枪声混杂在一起,在山谷中回荡。
山口伍长拼尽了全力,他不再走山道,而是专门挑那些崎岖难行的灌木丛和岩石堆钻。他觉得,越是难走的地方,那个幽灵枪手就越难瞄准。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他的军服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脸上、手上全是血口子。他只知道,身后的枪声渐渐稀疏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口带着最后剩下的七八个士兵,终于冲出了一片密林,眼前出现了一条冰封的小河。
“快!过了河!过了河我们就安全了!”山口嘶哑地喊道。
残兵们连滚带爬地冲上冰面,向对岸跑去。
就在这时,那噩梦般的枪声,最后一次响了起来。
“砰!”
一个跑在最后面的士兵,脚下的冰面突然炸开一个洞,他惨叫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瞬间就被湍急的暗流吞噬了。
这最后一枪,彻底摧毁了所有人的意志。他们尖叫着,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爬上了对岸,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远处的暮色中。
山崖上,林枫缓缓地放下了“猎鹰”。
他的身边,摆着一排空弹壳。他没有去数,但他知道自己完成了对张爷爷的承诺。
他没有再去追赶那些逃兵。他的目的不是杀光他们,而是要用最深刻的恐惧,告诉所有踏上这片土地的侵略者,这里不是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他看着远处溃逃的黑点,对着身边的步枪轻声说道:“张爷爷,这只是个开始。”
说完,他站起身,将“猎鹰”重新背在背上,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融入了身后茫茫的林海雪原之中。他的身影,孤傲而坚定,像一座永不屈服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