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泉县城,北侧,“黑龙口”排污渠。
这里是这座城市的“下水道”,是它用来排泄所有肮脏、腐烂与污秽的肠道。
而此刻,六名“守护之刃”的突击队员,正行走在这条钢铁堡垒最污浊的“肠道”之中。
林枫走在最前面。
那支在城外乱葬岗中被他拿来当做手杖的木棍,此刻成了最关键的探路工具。他拄着它,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在齐腰深的、冰冷刺骨的污水之中。
这里,是绝对的黑暗。
唯一的微弱光源,来自他手中那支用油布包裹、只留下一丝缝隙的特制战术手电。那道微弱的光柱,艰难地切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照亮了前方那永无止境的、散发着恐怖恶臭的隧道。
空气,几乎是凝固的。
浓烈的甲烷、硫化氢,混合着排泄物、腐肉和工业废料的刺鼻气味,如同实质的、有毒的墙壁,狠狠地压迫着每一个人的肺部。他们都戴着浸泡过草药汁的湿布,但这种原始的过滤手段,在这种环境下,几乎聊胜于无。
“妈的……”陈五跟在林枫身后,他那张一向乐呵呵的脸,此刻在微弱的光束下,显得铁青。他低声咒骂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纯粹的生理性厌恶。“这帮狗娘养的,连拉的屎,都比别处更臭!”
“闭嘴。”林枫的声音,在狭窄的隧道中,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节省体力,控制呼吸。甲烷浓度在临界点,任何一点火星,我们都会被活活烤熟。”
陈五立刻闭上了嘴。他知道,队长不是在开玩笑。
更可怕的,是水下的触感。
那不是水。那是由粪便、垃圾、工业废水和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尸体,混合而成的、粘稠的浆液。每一步踏出,脚下都会踩到一些滑腻的、无法分辨的“东西”。有几次,几只比猫还大的、变异了的黑影(老鼠),发出“吱吱”的尖叫,从他们身旁游过,激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涟漪。
队伍中的一名年轻战士,终究没忍住,发出了半声压抑的干呕。
林枫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但身后那名战士,却仿佛被一头苏醒的洪荒巨兽盯上了,瞬间屏住了呼吸,连胃部的痉挛,都强行压了下去。
“我们是幽灵。”林枫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幽灵,是不会恶心,不会疲倦,更不会,发出声音的。”
他顿了顿,手中的光束,照亮了前方一块,被污水浸泡得发黑的、早已辨不清字迹的石碑。那是前清时期,修建这条下水道时,留下的镇水石。
“你们现在所忍受的,”他缓缓说道,“不及张家峪那些乡亲们,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一句话,让所有人心中那点仅存的、属于“人”的软弱,瞬间被浇灭。取而代N之的,是与这隧道中的恶臭,同样浓烈的、冰冷的杀意。
他们不再是人。
他们,是来索命的厉鬼。
“队长,”陈五的声音,也变得沉稳下来,他指了指手中那个,简易的、由地下党提供的方位磁针,“按照地图,我们应该在‘丙三’号节点,向右转,进入通往老城区的支线。前面,应该就快到了。”
林枫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
那条尚未痊愈的伤腿,在浸泡了近一个小时的、充满了细菌和病毒的污水后,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伤口处,传来一阵阵如同被毒蛇啃咬般的、麻木的剧痛。他知道,如果两个小时内,还不能得到有效的清创和消毒,这条腿,就算最后不死,也十有八九,要废了。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用那把漆黑的三菱军刺,隔着裤子,狠狠地,在自己麻木的大腿上,扎了下去!
“噗嗤!”
剧烈的、新鲜的刺痛,瞬间压倒了那股麻木的、腐蚀性的痛感!肾上腺素,如同最烈性的强心剂,猛地注入了他那因为失血和低温,而开始变得迟钝的神经中枢!
他的眼神,瞬间,恢复了绝对的清明。
“继续前进。”
他甚至没有发出半声闷哼,就那么拖着那条,正在无声滴血的左腿,继续,向着更深的黑暗,跋涉而去。
……
与此同时,阳泉县城,内城。
如果说,城外的“黑龙口”,是这座堡垒的“下水道”。
那么,城内的屋顶和暗巷,就是它,同样肮脏,却又截然不同的“另一条下水道”。
沈月,如同一个最矫健的、优雅的黑猫,正无声地,匍匐在一处当铺的青瓦屋檐之上。
在她身后,是张三,和另外十二名“守护之刃”的成员。
他们,是“鹰眼”和“守护”两个分队。
就在“尖刀组”进入“黑龙口”的同时,他们,利用西侧粮库爆炸所引发的、城防军主力调动的黄金窗口期,用陈五特制的、带着消音布条的飞爪,从城东一处,因为年久失修,而防御相对薄弱的城墙上,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
张三,那个独腿的狙击神射手,此刻,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与他那残缺的身体,完全不符的敏捷。他舍弃了那根叮当作响的铁拐,而是换上了一支,由根据地兵工厂,为他量身打造的、底部包着厚实牛皮和棉花的木质假肢。他几乎不用手,只靠着一条右腿的爆发力,和那支假肢的支撑,便能如同猿猴般,在低矮的建筑群中,灵巧地攀爬、跳跃。
“嫂子,”张三压低了声音,在喉麦中说道,“西侧的火,还在烧。城里,至少有三个中队的日军,和两个团的伪军,被调过去了。城防指挥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很好。”沈月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她手中“猎鹰”的瞄准镜,“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他们的脚下,是一条通往内城宪兵司令部的主干道。
此刻,这条平日里戒备森严的石板路上,正响着一片混乱的、沉重的军靴奔跑声,和军官们气急败坏的日语咒骂声。
一队又一队,刚刚从兵营里被紧急拉出来的日军,正端着枪,骂骂咧咧地,朝着西侧火场的方向,跑去增援。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头顶的黑暗中,正有十几双冰冷的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所有人,听我命令。”沈月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计算着巡逻队的间隙和屋顶的阴影。
“我们的目标,‘二号地点’,‘德昌源’布庄的后院枯井。”
“按照预定路线,三人一组,交替掩护,以影子模式,渗透。”
“记住,”
她缓缓地,拉动了“猎鹰”的枪栓,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却又无比清脆的“咔哒”声。
“我们,不主动开火。”
“但是,任何,挡在我们前面,并且,看到了我们面孔的活物……”
“必须,死。”
……
“德昌源”布庄,位于阳泉县城的东城区,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院。它的老板,是一名晋商,早在日军占领阳泉时,便已举家南迁。这里,被伪政府贴了封条,早已荒废了快两年。
它,也是根据地地下党,在城内,最重要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院子的最深处,杂草丛生,一座早已干涸的枯井,静静地,隐藏在一堆倒塌的柴草架之下。
“哗啦……”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碎石滚动声响起。
枯井的内壁上,一块伪装成青砖的活板,被从内部,缓缓地推开。
林枫那张,沾满了污泥和血水,只剩下一双眼睛,还亮得吓人的脸,第一个,从那片黑暗中,探了出来。
他那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瞬间,就感觉到了,这片院子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他的右手,闪电般地,摸向了腰间的军刺!
“风。”
一个清冷的、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从他头顶的黑暗中,幽幽传来。
林枫那根紧绷到了极限的神经,瞬间一松。
“鹰。”
他用同样沙哑的、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暗号,低声回应。
“哗啦啦……”
沈月、张三,和其余的十二名队员,如同鬼魅一般,从房顶、草垛、假山后,无声地,显现了出来。
二十名“守护之刃”的成员,在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后,终于,在这座铁桶一般的堡垒心脏地带,成功—— 会师!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所有人,只是在第一时间,开始清点人数,检查装备,清理伤口。
林枫靠在冰冷的井壁上,陈五正用最快的速度,剪开他那条早已被污水和鲜血浸透的裤腿。
当那条血肉模糊的、被三菱军刺和污水,蹂躏得惨不忍睹的左腿,暴露在空气中时,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的张三,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沈月的心,更是被狠狠地揪紧了!
她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她用生命换来的、珍贵的小铁盒——里面,是仅剩的一点点,盘尼西林粉末。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挖出药粉,混着烈酒,开始为他,清理那已经开始发黑、肿胀的伤口。
“嘶……”
烈酒和药粉,接触到那翻卷的血肉,所带来的剧痛,让林枫这头孤狼,也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气。
“忍着。”沈月的声音,依旧清冷,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写满了,快要溢出来的心疼。
“我没事。”林枫按住了她的手,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光,“时间,不多了。”
就在这时。
“吱呀……”
后院角落里,一扇早已被封死的、通往马厩的小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转轴声。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佝偻着背,看起来像个扫地老仆的人,提着一盏,光线被灯罩遮得严严实实的马灯,走了进来。
他,就是地下党的联络员,“老刘”。
“你们……你们真的来了……”
老刘在看到院子里,这二十名,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浑身散发着恶臭与杀气的“幽灵”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了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激动!
“情况怎么样?”林枫没有时间客套,他一边任由沈月包扎着伤口,一边直奔主题。
“成了!”老刘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西侧的火,把渡边的魂,都快吓飞了!他以为,是你们的大部队,要强攻粮库!现在,城里一半以上的机动兵力,全都被他调过去,包饺子了!”
“他的指挥部呢?”林枫的眼睛,猛地一亮。
“还在老地方!”老刘从怀里,掏出了一卷,被汗水浸透的、破旧的图纸,猛地在地上摊开!
“宪兵司令部,地下掩体!这个畜生,比他哥还怕死!整座司令部,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大号的乌龟壳!地面上,是宪兵队的一个中队;地下,是他自己的警卫队,清一色的德国冲锋枪!”
老刘的手指,在图纸上,狠狠地戳着!
“但是,”他的声音,猛地一压,“他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
他的手指,从“宪兵司令部”的地下室,划向了旁边,一个毫不起眼的、被标记为“锅炉房”的地方!
“这个锅炉房,是给整个司令部供暖的。它的排烟道,和通风管道,是和那个地下掩体,连在一起的!而且……”
老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属于猎人的、狡黠的笑容。
“负责给锅炉房,送煤的那个伙计……”
“是,我的人。”
……
五分钟后,枯井之下。
“守护之刃”的二十名成员,已经围绕着那张,决定了阳泉三十万百姓命运的图纸,制定了,一个,比他们潜入时,更加疯狂,也更加致命的—— 总攻计划!
林枫那张苍白的脸上,因为失血,反倒透出了一股,病态的潮红。但他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
“计划,改变。”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们,不再强攻。”
“我们,要请君入瓮。”
他看向了陈五。
陈五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变态的、兴奋的光芒!
“队长,你说吧!要多大的动静?!”
“我不要动静。”林枫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如同死神般的弧度,“我要……‘净化’。”
他指着图纸上,那条,连接着锅炉房和地下掩体的,狭窄的—— 通风管道。
“陈五,你带爆破组,潜入锅炉房。我要你,用你所有的本事,在半个小时内,给我,制造出,足以灌满整个地下掩体的……”
“一氧化碳。”
……
与此同时。
阳泉宪兵司令部,地下指挥掩体。
渡边五十郎,正歇斯底里地,对着电话,咆哮着。
“八嘎呀路!三个中队!还抓不到那帮放火的土八路?!饭桶!全都是饭桶!!”
他猛地,挂断了电话,抓起桌上的热茶,狠狠地灌了一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这间,固若金汤的、温暖如春的地下掩体里,似乎……
比平时,要闷热,一点点。
而且,空气中,还飘来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没有烧尽的……
煤烟味。
“八嘎!”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命令锅炉房那帮蠢猪!把通风量,开到最大!要……要闷死我吗?!”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
就在他头顶之上,那条,他用来呼吸的、冰冷的通风管道之中。
一场,无声的、致命的“净化”,已经……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