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听罢,冷笑一声,手中龙佩缓缓转动,淡淡开口:
“为国为君谏言?你还真敢说出这话。你在河南道任监察御史期间,贪污受贿、勾结豪强、欺压百姓的行径,你以为朕一无所知?”
“臣不知陛下所指何事。臣在任期间,虽不敢言功比天高,但当地百姓无一怨言。陛下若欲加之罪,直言无妨,不必寻此荒唐借口!”
这位御史神色不变,语气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他再次躬身行礼,举止稳重,毫无慌乱之意。
“照你所言,朕倒成了捏造罪名之人?”
朱由校虽无实证在手,却早已洞悉一切。
在这明末腐败透顶的官场之中,能洁身自好的官员寥寥无几。
“臣惶恐,并无辩解之意,只是据实而言。陛下若容不得臣,不需圣旨,臣愿即刻死于皇极殿内,以慰历代先帝英灵!”
今日既已开口,他便已抱定赴死之心。锦衣卫早已暗中调查之事,他早有察觉。在河南任职多年,岂会毫无准备?他只是默不作声,静待时机。
他深知,待锦衣卫将罪证呈上,自己难逃一劫。
且家族在扬州根基深厚,牵连甚广,以皇帝的性情,断不会轻饶。
与其身败名裂,不如此刻清清白白地留下千古忠名。
正当朱由校欲再开口之时,这位御史猛地一头撞向殿中顶梁柱。
只听“砰”的一声,人已倒在柱下。
殿中众人惊愕不已,没想到竟真有人敢如此决绝。
侍卫连忙上前查看,确认尚有气息,未当场毙命。
朱由校一时语塞,眼前一幕仿佛影视剧中的桥段真实上演,竟让他一时难以置信。
他不禁怀疑,明末的文官当真有这般血性?
可惜,过程相似,结果却不同。
朱由校忍不住想喊一句:喂,这样撞头是很难死的啊。
“快,把他抬下去救治!”
皇帝当然不愿他此刻死去。
此事传扬出去,必被朝中文官大做文章,若百姓真以为他是残害忠良的昏君,那辛苦建立的圣君形象将毁于一旦。
这是文官们常用的手段,虽不常见,却并非无迹可寻。
想让朕来承担这千古骂名?他绝不会遂他们心愿。
侍卫立刻将人抬出皇极殿,直接送往太医院。朱由校相信,李长文虽未必能保其性命无忧,但维持几日性命尚可做到。
人被抬走之后,皇极殿中陷入一片死寂,死一般的沉静。
这事完全超出了朱由校的预想,竟然真有人愿意以死进谏?
那些原本反对的官员,见有人带头,纷纷再次高声抗议,齐声请求皇帝诛杀魏忠贤与王朝辅,并打消出京南巡的念头。
“陛下已激起天怒民怨,今日大臣以死陈情,望陛下早日回心转意。若不除掉魏阉和王阉,我大明忠臣将尽丧矣!”
“陛下,应当尽快悔改拨乱反正,唯有如此,大明方可重振。若仍容二阉在朝,臣必效今日之举,以死进言!”
群臣纷纷效仿,哭喊着若皇帝不杀魏忠贤和王朝辅、放弃南巡计划,他们便当场自尽。
他们之所以突然变得如此激烈,是因为已有前例,而皇帝显然担心人命出事。
他们终于看清了皇帝的软肋,接下来的路也就顺畅了。
见局势似乎有望逆转,那些还在观望的官员也纷纷加入其中。
朱由校环顾四周,发现反对者已超半数,心中怒火翻涌,恨不得将他们尽数斩尽杀绝。
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轻举妄动。
见皇帝始终沉默,兵部郎中陈怀义知道,这是自己成名的绝佳时机。
他走到最显眼处,高声喊道:
“陛下,臣有肺腑之言,今日非言不可!”
他这一声高呼,立即将殿中众人注意力集中于他身,朱由校也静静等着他的“精彩表现”。
“陛下,南巡万万不可,国事百废待兴,陛下不专心于治国而贪恋游历,实为亡国之举。”
“昔年隋炀帝亦曾承诺只出行一次,最终却落得身死国灭,前朝覆辙就在眼前!”
“君王当居于宫中,凝神静思,摒除杂念,远离邪说,远离奸佞,政事当与群臣共议,方能修养德行。”
众臣听罢纷纷颔首,认为陈怀义所言极是,皇帝怎能不守宫闱,随意外出?
“照你所说,皇帝就该如笼中之鸟,终身不得出宫?简直荒唐!”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难道朕在自家走动,还得看你们脸色?”
“魏忠贤和王朝辅是朕的内侍,何时轮得到外朝来过问?”
今日朝堂之上,文臣们已然豁出一切,誓要与君上据理力争,若此时退让半步,后果不堪设想。
陈怀义当即出列,厉声回应:
“天下确属君上所有,然君上为万民之主,理应以百姓为先,当思开创太平盛世。若沉溺享乐,盛世从何谈起?”
“汉文帝、隋文帝、唐太宗皆以勤勉治国而成一代明君,陛下不以此等明君为榜样,反其道而行之,臣斗胆直言,恐隋炀帝之祸将至矣!”
此时,朱由校终于明白了万历帝当年的心境。
这些文臣一张嘴,能说会道,言辞犀利,古今难有匹敌。
与他们周旋,首先须有坚韧心性,能忍人所不能忍,更要始终保持理智,言谈举止绝不可被他们牵着走。
很显然,万历帝并不具备这些特质,所以他败了,败得很惨。加之身体孱弱,最终选择退避。
“好,说得真好。一张口便是仁义道德,一句不离仁义道德。莫非我大明继于谦、王守仁之后,又出了一位大圣人?”
“朕几乎要为你鼓掌叫好,不过在朕嘉奖你之前,尚有一问!”
陈怀义虽觉事有不妙,但他不信君上会无缘无故将他处死。即便是君王,滥杀无辜亦会遭天下非议。
见他沉默不语,朱由校也不再追问,转而说道:
“陕西大旱,十余府县皆受影响,诸位皆已知晓。百姓辛辛苦苦春耕,终是颗粒无收。朝廷已拨三批粮草赈灾,暂解燃眉之急。”
“然如今国库几近枯竭,军费等大宗开支暂且不提,户部所储银粮连百官俸禄都将难以为继。而陕西灾情,才刚刚开始。现在,你来告诉朕,该当如何?”
此问一出,陈怀义顿感为难。他虽出身进士,为官多年,但一直职位低微,直至去年先帝登基,方升任兵部武选郎中。
他虽非无能之人,但此刻正值与君上对抗的关键时刻,一言不慎,局势便可能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