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招降旨意抵达魏州不久,范延光果然选择了归降。消息传回汴梁时,我正与三司的官员核算最后一笔秋粮入库的账目。听着内侍尖声宣读捷报,殿内众臣纷纷向父皇道贺,称颂陛下仁德感化顽逆。
我垂首跟着众人行礼,心中却无多少波澜,只飞快地盘算着这能省下多少军费,又能为殿前司争取多少喘息之机。
父皇龙颜大悦,旋即一连串的封赏诏令便从宫中发出,如同早已准备好的剧本般流畅。
范延光麾下的将领们各得其所:李式检校尚书右仆射,充亳州团练使;孙汉威为检校太保、陇州防御使;薛霸、五建、药元福、安元霸等一众手握兵权的干将,皆得检校司空衔,分派至虢州、深州、随州等地担任刺史。
明升暗降,分而化之,石敬瑭这一手玩得极为娴熟。魏州也被改名为广晋府,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它刚刚经历的战火与对峙。
而最大的那块肥肉——天雄军节度使、行广晋尹,则落在了杨光远头上,加检校太师兼中书令。
这样的话杨光远的势力无疑因此大涨,其子杨承祚……
想到杨承祚,我的眉头便不自觉地蹙起。诏令中果然提及,擢杨承祚为单州刺史。
这意味着,我的姐姐石素衣,必须随他前往那远离京城的单州。
消息确认的那日午后,我进了宫找了母后。母后因幼弟重睿之事,精力大多放在了小儿子身上,对素衣的远行虽有不舍,却也只是叹息几句“女子出嫁从夫,乃是本分”,又赏赐了些金银绸缎,便算全了心意。
见了母后过后,我又去见了姐姐,她正默默看着宫人收拾行装。她的神色比上次回门时更加沉寂,像一潭深秋的井水,波澜不惊,却透着刺骨的凉意。见到我,她勉强笑了笑:“月儿来了。”
“姐姐。”我握住她的手,依旧是冰凉一片,“单州路远,不比汴梁繁华,此去……一切小心。”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我知道杨承祚并非良人,知道姐姐在杨家的日子如履薄冰,可我甚至不能明着提醒她防备她的丈夫。
“我知道。”姐姐反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平静得令人心酸,“哪里都是一样的。或许离了汴梁,反倒清静些。”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哀戚,很快又被逆来顺受的麻木所覆盖。
我心中憋闷,却无法言说,只能将早已备好的一个锦盒塞进她手里。里面除了一些应急的金珠细软,还有一枚金簪。
姐姐看着锦盒,眼圈终于微微泛红,点了点头,将锦盒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们离京那日,秋意已浓,汴梁城外长亭,落叶萧萧。
我依礼前去送行。车队已准备停当,杨承祚一身刺史官服,志得意满,正与几个前来送行的杨家故旧谈笑风生,意气风发。
见到我的仪仗,他眼睛一亮,立刻撇下众人,快步迎了上来,笑容满面,那目光依旧黏腻得让人不适。
“劳动太平公主殿下大驾亲来相送,末将……哦不,下官真是惶恐,不胜荣幸!”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刻意引人注目。
我冷淡地颔首:“杨刺史不必多礼。此去单州,路途遥远,还望妥善照料本宫的姐姐。”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杨承祚连声应道,目光却在我脸上流转,“公主殿下放心,长安公主是我的妻子,我定会好生待她。只是单州偏僻,比不得京师繁华,日后若想与公主殿下相见,怕是难了……”
他话中有话,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挑逗和惋惜,仿佛遗憾的不是姐姐与我的分离,而是他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心中厌恶翻涌,面上却愈发冰寒,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姐姐的马车。
姐姐已由侍女搀扶着下了车,站在车旁。风吹起她的帷帽轻纱,露出清瘦的脸庞。她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个极浅的笑。
“姐姐,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剩这一句。
“你也是。”姐姐轻声回应,“汴梁风大,妹妹……更要万事小心。”
我明白她的未尽之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时辰已到,车队即将启程。杨承祚翻身上马,又特意策马来到我的车驾前,拱手道:“殿下,下官这就去了。殿下在京城,若有何事,但凡有用得着我杨承祚的地方,尽管传信!”他笑得意味深长,这才一勒缰绳,催马赶上队伍。
我站在原地,目送车队扬起尘土,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官道尽头。秋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扑在裙裾上,带着一股萧瑟的凉意。
姐姐就像一枚被随手摆布的棋子,从此困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单州,命运系于一个她恐惧厌恶的丈夫之手。而我,虽身在漩涡中心,看似尊荣显赫,又何尝不是另一枚棋子?
只是,我这枚棋子,不甘心永远受人摆布。
“回府。”我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我闭上眼,指节却悄然攥紧。
杨承祚…还有他背后日渐势大的杨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