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敬瑭采纳石素月之策,针对杨光远的“明升暗降”之计,如同张开的无形大网,开始悄然收紧。
中书门下起草的诏书已毕,只待择日发出。汴梁城中,似乎一切如常,鸿胪寺还在整理契丹使团离去后的文书档案,三司衙门依旧为庞大的帝国财政运转而忙碌,市井街巷也保持着往日的喧嚣。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昏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汴梁城的飞檐斗拱。石素月正在三司衙门那间堆满卷宗的值房内,埋首核对一批即将运往西北的军饷账目。
朱笔勾勒,算珠轻响,她秀美的眉宇间凝结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杨光远之事悬而未决,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无法真正安心。
忽闻门外侍卫清晰的通传声打破了寂静:“郑王殿下到访。”
石素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迹险些污了账册。石重贵?他来做什么?自上次宫苑赠玉被她不软不硬地挡回后,这位日渐显赫的皇兄虽未再有过那般直白的举动,但每次宫中相遇或是大朝会上,他那目光中毫不掩饰的热切、探究,以及日渐增长的权势所带来的自信,总让她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厌烦与警惕。
如今他身为开封尹,掌管京畿要地,地位尊崇,更兼频频结交景延广等实权将领,风头正劲,此刻突然来访三司这钱谷之地,绝非无事登门。
她迅速收敛心神,将眼底的情绪尽数藏入深潭,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属于太平公主的程式化浅笑,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裙裾,缓步相迎:“不知皇兄驾临,有失远迎,还望王兄恕罪。”
石重贵一身亲王常服,绛紫色袍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金冠玉带,气度不凡。他迈步而入,脸上带着惯有的、看似温和的笑意,目光却如同实质般,瞬间便落在了石素月身上。
今日她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身简单的藕荷色窄袖襦裙,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因长时间伏案,颊边不经意间沾了一小块墨迹,脂粉未施的脸上带着些许倦容,却反倒有种不同于盛装华服时的清丽与真实,宛如清水芙蓉,别有一番风致。
这模样,让他心头不受控制地又是一动,某种难以言说的渴望与占有欲悄然滋长。
“小妹何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石重贵虚扶一下,语气刻意放得亲近温和,“为兄刚处理完开封府几桩积压的案子,甚是烦闷,路过三司,想起你近日操劳,特来看看。瞧你,脸色似乎比前几日更差了些,可是公务太过繁重?这些账册琐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便是,何须你事事亲力亲为?”
他言语间满是关切,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账册,更添几分毫不作伪的“心疼”之色。
石素月心中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语气疏离而客气:“劳皇兄挂心。三司事务关乎国计民生,本就繁杂琐碎,近日又逢西北军饷亟待拨付、漕帮辅助漕运后续事宜需核定章程,确实忙了些,不过尚可支撑。倒是王兄,执掌京畿,维系帝都安稳,责任重大,日理万机,才更应保重身体才是。”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石重贵身上,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
石重贵仿佛浑然未觉她的疏远,自顾自地在旁边一张梨花木椅上坐下,接过侍女小绿奉上的茶,却并未饮用,只是握在手中,叹道:“小妹说的是啊,京畿之地,看似花团锦簇,实则鱼龙混杂,暗流汹涌。为兄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父皇重托。”
他话锋微转,似是无意地提起,“说起来,近日开封府循例盘查,发现城中多了几支陌生的商队,虽路引文书一应俱全,货物也看似寻常,但为首之人眼神精悍,随从皆沉默寡言,纪律森严,不似寻常行商……总觉得,有些过于安静了,安静的让人不安。”
他说话时,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石素月,实则密切留意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石素月心中猛地一凛!陌生商队?眼神精悍?纪律森严?她立刻联想到小雪之前秘密汇报的,漕帮在城西赌坊附近发现的那几个形迹可疑、带有河北道口音的彪形大汉!
难道杨光远的人,已经化整为零,冒充商队,大量潜入汴梁了?!石重贵是确实发现了什么端倪,藉此提醒?还是仅仅作为开封尹,例行公事地抱怨?亦或是……更深的试探?
她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只是端起自己那盏早已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借此掩饰瞬间的心潮起伏,随即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地附和道:“王兄尽职尽责,明察秋毫,实乃汴梁百姓之福。既如此,加强各门盘查,仔细勘验便是。想来不过是些求财的商贾,在帝都天子脚下,想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她轻描淡写,将此事定性为寻常治安问题,不欲在此事上多谈,以免引起石重贵更深的探究,打乱自己的部署。
石重贵见她反应如此平淡,眼神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便也顺着她的话头,转了话题。他又开始嘘寒问暖,从“近日天气渐寒,小妹需注意添衣,莫要感染风寒”,
到“宫中御膳房新进了江南的时令点心,味道清甜,明日我让人送些到府上”,再到“听闻西苑梅花初绽,若有闲暇……”言语殷切,关怀备至,若是不知内情的外人看了,定会以为这是一位体贴入微的好兄长。
然而这番做派,只让石素月感到如坐针毡,心中厌烦更甚。她只得耐着性子,虚与委蛇,言语间滴水不漏,既不接受过分的好意,也不显得过于失礼,心中只盼他快点说完离开。
或许是石素月那份隐藏在客气与端庄下的淡漠与疏离,终于让石重贵感到了无趣,又或许他确实还有公务亟待处理,约莫枯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后,他终于起身告辞。
石素月暗松一口气,依礼送至衙门口。望着石重贵在随从簇拥下远去的背影,她脸上的浅笑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凝重。
石重贵提及的“陌生商队”,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坐立难安。她立刻召来心腹侍女小雪,屏退左右。
“郑王方才提及,城中出现几支形迹可疑的陌生商队,为首者眼神精悍,随从纪律森严。”
石素月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我怀疑与漕帮之前发现的那伙人是一路的,很可能就是杨光远派来的死士!你立刻去联系王十三娘,让她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查清这些商队的准确落脚点、人数、装备以及他们近日的动向!要快!必须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摸清底细!”
她预感极度不妙,杨光远绝不会坐以待毙,这些“商队”很可能就是他刺向汴梁心脏的毒牙!
“是!殿下!我马上去办!”小雪也意识到事态严重,脸色发白,领命后匆匆离去。
石素月独自站在值房窗前,望着窗外愈发阴沉的天色,心头如同压了巨石。她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杨光远若真派死士潜入,目标会是谁?父皇?中枢重臣?还是制造混乱,里应外合?无论哪种,都将是滔天大祸!
然而,还没等漕帮的消息传来,变故就以最猛烈、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发生了!
就在石重贵来访后的第三天下午。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骤然变了脸色。
乌云如同泼墨般滚滚而来,低垂得仿佛要触及汴梁城的朱雀门楼。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发出压抑的咆哮,一道道惨白的电光不时撕裂昏暗的天幕,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吹得行人衣衫猎猎,睁不开眼。一场罕见的暴雨,似乎顷刻间就要倾泻而下。
或许是因为这恶劣天气的缘故,也或许是连日来的表面平静麻痹了某些人的神经,汴梁城各处的守卫,尤其是靠近皇城的一些区域,巡弋的力度似乎比平日松懈了几分。
换岗的间隙被拉长,士兵们更多躲在门洞或岗哨里,望着天色咒骂,期盼着暴雨早点落下,也好早点结束这难熬的差事。
石素月因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提前处理完手头紧急的公务,婉拒了属官呈递的晚膳,正准备离开三司衙门返回公主府。
她刚在侍女小绿的陪同下走到衙门口,一阵极其尖锐、凄厉的喊杀声,混杂着兵刃剧烈撞击的铿锵声、垂死者的哀嚎以及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声,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猛地从皇城方向炸响!
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骇人,瞬间撕裂了汴梁城在暴风雨前短暂的、死寂般的宁静!
“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声音?!”
“是皇城!皇城方向!”
三司衙门口的胥吏、守卫顿时乱作一团,人人面色煞白,惊慌失措地眺望着皇城方向,有的甚至腿脚发软,瘫坐在地。
石素月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历史上杨光远也没造过反啊?怎么这次会来的如此突然和迅速?
杨光远的死士,选择在了这个都对他们有利的时刻,发动了决死的袭击!目标直指皇城!直指石敬瑭!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如同电光石火般飞转。皇城遇袭,城内必然瞬间大乱,消息会像瘟疫一样蔓延。
金吾卫和侍卫亲军会第一时间赶往皇城救驾,并试图封锁消息,控制局面。但此刻,城内各方势力鱼龙混杂,真假难辨,杨光远的死士既然能混进来,难保没有内应。
她若此刻贸然前往皇城,不仅自身极度危险,而且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她一个没有直接兵权的公主,未必能起到作用,甚至可能陷入混乱,被别有用心之人挟持或利用,成为筹码!
不能去皇城!绝对不能!
她必须掌握一支绝对可靠、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力量!一支能在混乱中稳住阵脚,保护她要保护的人,甚至……在关键时刻,能够扭转乾坤的力量!
她的殿前司!那支在猎苑山谷中秘密训练了许久,装备精良,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现在唯一的希望!
“小雪!小绿!备马!衙门里最快的马!”石素月猛地转身,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决绝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出城!立刻!马上!”
“殿下?出城?此刻城中大乱,皇城危急,我们……”小绿和小雪惊愕万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城遇袭,公主殿下第一反应不是去救驾,而是要出城?
“别问!执行命令!快!”石素月已顾不得解释,也无需解释。她提起略显繁复的裙摆,也顾不上什么仪态,直接冲向三司衙门后院的马厩。小雪和小绿见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然,不敢再多言,连忙咬牙跟上。
三司衙门的马厩里养着几匹用于传递紧急公文的河西骏马。石素月一眼看中了那匹最为神骏、通体雪白的马,也顾不得马鞍是否舒适,翻身上马,本来自己也只能带一个人,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将小雪和小绿全部拉上马。
“走!”石素月猛地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底下的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焦急的心情,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四蹄腾空,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三司衙门,沿着街道向西狂奔而去!
街道上已是一片末日般的混乱。百姓如同无头苍蝇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哭喊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店铺纷纷关门,货物散落一地。
巡城的兵士们面色仓惶,正匆忙地向皇城方向集结,根本无人留意在混乱中策马狂奔的女子。
得益于对汴梁城大小街道的了如指掌,以及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带来的绝佳掩护,石素月凭借着精湛的骑术和一点运气,有惊无险地冲到了西城门附近。
守城的士兵显然也听到了皇城方向的动静,正惊疑不定地议论着,城门虽未关闭,但盘查已然松懈。石素月趁乱,几乎是硬闯着冲出了汴梁城!
一出城门,石素月毫不停留,一拉缰绳,偏离了宽阔的官道,选择了通往猎苑方向的、更为偏僻难行的山林小路!她必须争分夺秒!
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鬼哭。冰冷的、豆大的雨点开始密集地砸落,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身上,瞬间便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道路泥泞不堪,马匹奔跑得越发艰难。石素月伏低身子,紧紧抱住马颈,任由雨水混杂在一起,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她的心却如同被放在熊熊烈火上炙烤,充满了无尽的焦虑、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石敬瑭皇怎么样了?皇城能否守住?杨光远在洛阳安排的人是否已经起兵?汴梁城内还有多少潜伏的死士?
石重贵、景延广他们会作何反应?这一切疑问,都化作了她策马狂奔的无穷动力,支撑着她在这风雨交加、前途未卜的路上,咬牙坚持下去。
当她三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终于冲进那片隐蔽的猎苑山谷时,负责日常训练的王进,正顶着渐渐沥沥的雨水,在校场上指挥着数百名殿前司兵士进行近身格斗训练。
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在山谷中回荡,带着一股与世隔绝的肃杀之气。
看到三名女子,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神色惊惶、不顾一切地冲进营地,王进大吃一惊,连忙挥手示意训练暂停,大步迎上前。待看清为首之人竟是太平公主殿下时,他更是愕然当场。
“殿下?!您……您怎么来了?还这般模样……可是出了什么大事?”王进看着石素月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被雨水和汗水完全浸透、被雨水和汗水完全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单薄的衣衫,以及那双因为极度紧张、疲惫和某种激烈情绪而显得异常明亮、甚至有些骇人的眸子,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强烈的不安。
石素月勒住马,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梢、脸颊不断流下。她甚至来不及下马,直接在马背上,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指向汴梁城的方向,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渐渐安静下来的山谷:
“王进!不必多问!即刻集结所有人!步兵两千四百人!披甲!执锐!携带五日干粮!快——!”
王进被这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命令彻底震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殿下!究竟发生何事了?为何要突然集结兵马?意欲何为?”他需要知道原因,如此规模的军事调动,绝非儿戏!
石素月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让她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变得更加清晰、冰冷,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和毋庸置疑的权威,如同出鞘的利剑,划破了雨幕:
“杨光远作乱!派死士袭击皇城!汴梁危殆!陛下安危不明!随我——杀回京城!”
“什么?!杨光远叛乱?!袭击皇城?!”王进如遭雷击,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光远?!那个西京留守?
他竟然敢真的造反?!还派死士袭击了皇城?!这消息太过震撼,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但看着马背上公主那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晰决绝的面容,那双燃烧着焦虑、愤怒与坚定意志的眸子,他知道,这绝非戏言,而是塌天大祸!
刹那间,所有的疑惑、犹豫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殿下的命令,就是最高指令!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末将遵令!”王进猛地抱拳,声如洪钟,因激动和震惊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力量。他猛地转身,对着同样被这惊天消息惊得呆立当场的殿前司将士们,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怒吼:
“全军集结——!披甲!执锐!携带五日口粮!快——!快——!快——!”
最后的“快”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性!
原本在雨中训练的殿前司将士,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和消息震得心神剧荡,但长达数年的严格训练、铁一般的纪律,以及王进平日灌输的“唯殿下之命是从”的信念,让他们在短暂的死寂与骚动后,迅速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行动起来!
脚步声、甲胄急促碰撞的铿锵声、军官声嘶力竭的呼喝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山谷,一股冲天而起的肃杀之气,混合着雨水的冰冷,弥漫开来,连天上滚滚的闷雷声,似乎都被这股骤然爆发的、铁血的气势所压制、所吞没!
石素月依旧坐在马背上,湿透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但她握着缰绳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异常稳定。她看着眼前这片原本静谧的山谷,在短短时间内化身为一座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看着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由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化为同仇敌忾的决然,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