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焦灼与血腥已达顶点。殿前司的将士们虽凭着一股血气与铁浮屠、拐子马的奇效暂时稳住了阵脚,但四面八方涌来的勤王兵马实在太多,如同不断拍击堤岸的潮水,一波猛似一波。
景延广率领的侍卫亲军主力加入战团后,更是让殿前司本已绷紧的弦,几乎到了断裂的边缘。王虎浑身是伤,依旧死战不退,但任谁都看得出,若无变数,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石素月立于廊庑之下,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目光却穿透混乱的战场,死死锁定了那个被众多将领簇拥、正在指手画脚,脸上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得意之色的郑王石重贵。
一股混杂着愤怒、决绝与冰冷杀意的气息自她身上升腾而起。她不再犹豫,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骑弓。弓身冰凉,弓弦因雨水而带着些许滞涩,但她手臂稳定得如同磐石。
搭箭,扣弦,开弓——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残忍美感。她的目标,不仅仅是石重贵,更是要打破这战场上脆弱的平衡,为自己和麾下将士,搏取那最后一线,也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嗖——!”
一支雕翎箭撕裂雨幕,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神的邀请函,精准无比地穿越了数十步的距离,避开了试图阻挡的亲兵,狠狠地钉入了石重贵的左肩窝!
“啊——!”石重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数步,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脸上的得意之色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痛苦与惊恐。
他低头看着那深入骨肉的箭杆,鲜血迅速染红了锦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箭,石破天惊!
“殿下神射!!”一名浑身浴血的殿前司百户长,名叫陈力,恰好目睹了这惊世一箭,他原本已力竭的心瞬间被一股狂热的火焰点燃,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郑王中箭了!兄弟们!敌军主将已伤!随我进攻他们的右翼!杀出一条血路!护卫殿下!!”
陈力的吼声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投入了干柴!所有看到或听到这一消息的殿前司士卒,原本渐趋低迷的士气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骤然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郑王死了!郑王死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谣言在战场上飞速传播。
“杀!为殿下开路!”
“清君侧!正朝纲!”
绝境中的军队,爆发出最后的、也是最可怕的战斗力。在陈力等基层军官的带领下,残存的殿前司步兵,甚至包括一些下马作战的拐子马,不再固守,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因石重贵中箭而出现瞬间慌乱和指挥迟滞的敌军右翼,主要是由李承约、白奉进等部组成,协调本就不如中军。发起了亡命般的反冲击!
这股突如其来的、凝聚了最后意志与力量的决死反击,效果是毁灭性的!
右翼的勤王兵马本就被铁浮屠之前的冲击和拐子马的骚扰弄得心神不宁,主将石重贵中箭,甚至被谣传已死的消息更让他们军心浮动,指挥系统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此刻面对殿前司如同疯虎般的反扑,竟然抵挡不住!阵线被硬生生撕开,士兵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顶住!不许退!”李承约挥刀怒吼,却被一股溃退的人流裹挟,身不由己。
兵败如山倒!右翼的崩溃迅速波及了整个勤王部队的阵型。中军的景延广虽然竭力弹压,但兵无战心,将怀惧意,加上殿前司士卒此刻爆发出的惊人战斗力,竟然连侍卫亲军的阵线也开始动摇!
混乱中,殿前司的将士如同虎入羊群!左卫上将军杨思权试图重整队伍,被数名红了眼的殿前司悍卒围住,乱刀砍死!
右龙武将军李守贞坐骑被射倒,落马后不知所踪,疑是被乱军践踏而亡!
护圣都指挥使白奉进见大势已去,试图率亲兵突围,却被王虎盯上,一番恶斗,被王虎一刀斩于马下!
兵败如山倒,将陨如星坠!短短时间内,数名赶来勤王的高级将领或死或伤或逃,勤王联军彻底陷入了崩溃!
而最重要的目标——石重贵,因肩窝中箭,剧痛难忍,行动迟缓,在亲兵拼死护卫下试图后撤,却被一股溃兵冲散,最终被几名殿前司的士卒发现,按倒在地,生擒活捉!
景延广见败局已定,郑王被俘,心胆俱裂,再也顾不得许多,在亲信部曲的拼死保护下,试图杀出一条血路逃离皇城,却被迂回包抄过来的拐子马截住去路,乱箭之下,其坐骑先被射倒,本人亦被蜂拥而上的殿前司士兵俘获。
战场形势,竟在石素月一箭之下,发生了惊天逆转!
石素月看着眼前崩溃的敌军和如同潮水般追击的己方士卒,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
她走下廊庑,踏过满地的尸骸和血水,来到了被押解到她面前的石重贵和景延广面前。
石重贵脸色惨白,肩头的箭矢尚未拔出,鲜血不断渗出,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冷汗涔涔,但更让他恐惧的是眼前这个妹妹那冰冷无情的眼神。他强忍着痛楚,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哀求与诱惑:
“皇……皇妹……误会,都是误会!是冯道!是冯道那老匹夫蒙蔽父皇!皇妹,你听为兄一言,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只要你肯投降,为兄……不,本王!本王可以向父皇求情,保你性命无忧!你我还是好兄妹,这天下,你我……你我亦可共享……”
他说到后面,眼神中甚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对石素月容颜的贪恋与痴迷,在这等生死关头,竟还未完全熄灭那龌龊心思。
“共享?”石素月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传入周围所有殿前司将士的耳中,“石重贵,事到如今,你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猛地抬手指向周围那些伤痕累累、却眼神狂热地看着她的将士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愤怒:
“你看看他们!看看这些提着脑袋,赌上九族性命,随本宫一起清君侧、正朝纲的弟兄!他们信任本宫,将身家性命乃至身后清名都托付于本宫!你如今轻飘飘一句投降、共享,就想让本宫将他们的忠诚、他们的热血、他们赌上的一切,都当做儿戏吗?!想让本宫背弃誓言,让他们白白送死,让他们的家人跟着一起身首异处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殿前司士卒的心上,让他们眼眶发热,血气上涌!
是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从踏出军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只能跟着殿下,一路走到黑!殿下的态度,就是他们的定心丸!
王虎浑身是血,上前一步,嘶声吼道:“殿下!跟这种狼心狗肺之徒有何可言!杀了他!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周围将士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石重贵被这冲天的杀气吓得面无人色,裤裆处甚至传来一阵骚臭,他语无伦次地哀求:“不……不要!皇妹!饶命……啊!”
石素月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她不再看石重贵那令人作呕的丑态,冰冷的目光转向一旁面如死灰、闭目待死的景延广,最终,落在了王虎身上。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最终的审判:
“王虎。”
“末将在!”
“将逆贼石重贵、景延广,就地处决,枭首示众!”
“得令!”王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拔出腰刀。
“不——!”石重贵发出绝望的嘶嚎。
刀光闪过,两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满腔热血喷溅而出,染红了脚下的土地。王虎亲手抓起那两颗兀自带着惊惧表情的头颅,用长枪高高挑起!
“郑王伏诛!景延广伏诛!”王虎声如洪钟,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以鲜血开启的新时代的来临。
所有殿前司将士望着那两颗头颅,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赢了!在这绝境之中,他们竟然真的赢了!
石素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颗头颅,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空虚和更沉重的压力。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王虎下令:“整顿兵马,控制皇宫各门,肃清残敌!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是!”
随即,她目光投向那灯火通明的崇元殿方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她走到王虎身边,亲手接过了那杆挑着石重贵和景延广头颅的长枪。
沉甸甸的,带着生命的余温和血腥的粘腻。
“随本宫,去见陛下。”
她声音冰冷,率先迈步,向着崇元殿走去。身后,是如同潮水般重新汇聚、杀气腾腾的殿前司将士。他们的甲胄残破,兵刃染血,但步伐却异常坚定,如同钢铁洪流,踏着满地的狼藉和尸骸,涌向那帝国的权力核心。
崇元殿内,气氛已从之前的恐慌绝望,变成了另一种死寂的等待。
外面的喊杀声似乎渐渐平息了下去,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正由远及近,迅速向着大殿逼近。
石敬瑭坐在龙椅上,双手死死抓着扶手,指节泛白。李氏皇后紧紧抱着襁褓中的石重睿,瑟瑟发抖。张希逸等内侍面无人色,缩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
“是……是景将军赢了吗?”李氏皇后声音颤抖地问,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石敬瑭没有回答,他的耳朵捕捉到了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不是溃败的杂乱,而是胜利者的有序与压迫!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彻底缠紧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崇元殿那沉重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狂风裹挟着雨丝和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灌满了整个大殿,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在所有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一身浴血软甲、手持染血长枪的石素月,如同从血海地狱中走出的修罗,一步一步,踏入了这象征天下至高权力的大殿。
她的身后,是如狼似虎、刀甲染血的殿前司将士,他们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了殿内的各个要害位置,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瑟瑟发抖的宫人内侍。
石素月的凤眸,穿越大殿的幽深,无视两旁的一切,直直地、毫不避讳地逼视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逼视向龙椅上那个脸色惨白、浑身僵硬的皇帝——她的父皇,石敬瑭。
她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顿,那两颗头颅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面孔正好朝向御座方向。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殿外风雨之声,和殿内那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石素月清冷而铿锵的声音,如同玉碎冰裂,在这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重量:
“陛下!郑王石重贵与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景延广,相互勾结,欲趁夜发动宫变,谋朝篡位!幸被儿臣察觉,率殿前司将士浴血奋战,已将二逆贼——就!地!正!法!”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震得石敬瑭耳中嗡嗡作响!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两颗熟悉的、却已毫无生气的头颅,尤其是养子石重贵那惊恐扭曲的面容,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就在这时,或许是殿内肃杀的气氛太过恐怖,或许是那两颗头颅的刺激,被李氏皇后紧紧抱在怀中的、尚在襁褓的石重睿,猛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婴儿清脆而无助的啼哭声,在这刚刚经历血腥屠杀、充满了权力更迭冷酷气息的大殿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耳,又如此地……寓意深远。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都转向了那哭声的来源——那个代表着石晋皇室合法延续,却又如此脆弱不堪的婴儿。
石素月的目光,也第一次从石敬瑭身上,缓缓移到了那啼哭的婴儿,她的幼弟身上。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片刻的恍惚,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与决绝所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