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框架悄然搭建,如同在暗处织就一张无形的网。但石素月深知,明面上的稳定,尤其是对那些手握重兵、虎视眈眈的四方藩镇,更需要强力的人物和明确的态度去安抚、去震慑。
眼下,她自身根基尚浅,威望不足以令所有骄兵悍将俯首,必须借助他人的力量。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枢密使、检校司空、点检随驾六军诸卫事刘知远。
刘知远被紧急召入宫中,来到石素月处理政务的偏殿。他一身紫色官袍,腰悬金鱼袋,步履沉稳,眉宇间带着军旅特有的肃杀之气,但面对石素月时,姿态恭敬而审慎。
“臣,刘知远,参见殿下。”
“刘枢密不必多礼,看座。”石素月放下手中的朱笔,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与疲惫,“如今朝局,想必刘枢密比旁人更清楚。太子新立,年幼不能理政,父皇静养,将这千斤重担压在本宫肩上,本宫实在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她以退为进,先示弱以博取同情与认同。刘知远连忙欠身道:“殿下过谦了。殿下临危受命,拨乱反正,安定社稷,文韬武略,臣等钦服。有何吩咐,殿下但讲无妨,臣必竭尽全力。”
石素月叹了口气,语气转为沉重:“眼下内患虽暂平,然外忧未解。四方藩镇,皆是拥兵自重的宿将。汴梁此番剧变,消息恐怕早已传开,彼等难免心生疑虑,甚至……心怀异志。若处置不当,恐生大乱。”
刘知远默默听着,心中已然明了石素月的顾虑。她虽掌控了汴梁中枢,但对外镇的影响力有限,尤其是那些与石重贵或有牵连,或本就对朝廷阳奉阴违的节度使。
“本宫思虑再三,”石素月目光恳切地看向刘知远,语气带着倚重,“刘枢密乃军中宿将,威名素着,与各方节镇多有旧谊,深谙其性情。值此多事之秋,非刘枢密这等重臣,不足以担当安抚四方之重任。”
她稍微停顿,观察着刘知远的反应,继续说道:“因此,本宫想请刘枢密,代本宫巡阅四方,宣示朝廷新政,安抚各镇节度。一则,阐明郑王、冯道等人之罪,昭示殿下拨乱反正之正当;二则,重申朝廷威仪,令其恪守臣节,不得妄动;三则,探听各镇虚实动向,若有异样,及时回报。不知刘枢密……可愿替本宫,替这大晋江山,走这一趟?”
石素月心中清楚,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她自己出面,分量不够,反而可能激起反弹。而刘知远不同,他本身就是实力派军阀出身,在军中威望极高,由他出面,既能展示朝廷或者说她石素月对军方的尊重与倚赖,也能凭借其个人威望和实力,有效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藩镇。
这是一种借势,也是一种无奈,更是对刘知远忠诚度的进一步考验和利用。
刘知远闻言,心中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他岂能不知这趟差事的风险与机遇?风险在于,远离权力中心,万一朝中生变,恐鞭长莫及;且各镇节度使并非易与之辈,安抚不成反遭其辱甚至扣押的可能性也存在。
但机遇同样巨大:代表朝廷,也就是代表公主巡视四方,这是莫大的信任和权柄,可以极大地提升他在各镇乃至全国的影响力,巩固其军方第一人的地位;同时,这也是他向石素月展示能力和忠诚的绝佳机会。
他迅速权衡利弊。眼下石素月虽根基不稳,但已牢牢掌控汴梁,手段酷烈,更有殿前司这支精锐,短期内难以撼动。与其在朝中与她虚与委蛇,不如趁此机会外出,既可避开京城初期的混乱与可能的清洗,又能借此扩大自身势力范围。
想到此,刘知远不再犹豫,起身拱手,声音洪亮而坚定:“殿下所虑极是!藩镇不稳,则国基动摇。臣蒙殿下信重,委以此等重任,敢不效命?臣愿代殿下巡阅诸镇,宣示朝廷德威,安抚将士,探查动向!必使四方节镇,皆知殿下辅政,乃社稷之福,不敢有非分之想!”
见刘知远答应得如此痛快,石素月心中稍定,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有刘枢密此言,本宫便放心了!此行所需仪仗、敕书、赏赐之物,本宫会命有司尽快备齐。刘枢密可自行挑选随行僚佐及护卫兵马,务必要确保安全。”
“谢殿下!臣会尽快准备,择日启程!”刘知远沉声应道。
“好!本宫在汴梁,静候刘枢密佳音!”
送走刘知远,石素月靠在椅背上,微微松了口气。将刘知远这尊“大神”暂时“送”出去,既能借其力稳定外部,也能减少其在京城可能带来的变数,算是一举两得。
至于他是否真心实意……眼下,只能先确保朝廷能运转下去,忠不忠心,以后再说,只要利益捆绑得足够紧密,就不怕他轻易反噬。
处理完这件大事,石素月并未停歇。她还有一个人要见,一个或许能填补部分军力空缺,并彰显她宽宏大量的人。
她命人准备了一些金银绸缎,起身前往关押重要俘虏的宫内监牢。
监牢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在一间单独的囚室里,石素月见到了被俘的右龙武将军李守贞。
他显得颇为狼狈,官袍破损,头发散乱,身上带着些轻伤,神情萎靡,眼神中充满了不甘与恐惧。那夜明德门混战,他坐骑被射倒,落马后试图挣扎,却被溃兵冲散,最终被殿前司的士兵搜捕抓获。
看到石素月在一众护卫簇拥下走进牢房,李守贞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因镣铐和伤势行动不便。
“李将军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石素月语气平和,示意护卫将带来的食盒和那盘显眼的金银放在一旁的破木桌上。
李守贞看着那些黄白之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但更多的还是警惕和疑惑。他不知道这位公主意欲何为。
“李将军,”石素月缓缓开口,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也是军中老将,深受父皇信任,方能位居龙武军统军之职。此次之事,本宫深知,你多半是受了奸人蒙蔽,一时糊涂,才卷入其中,并非首恶元凶。”
她先定性,将李守贞的过错归结为“受蒙蔽”、“一时糊涂”,减轻其心理负担。
李守贞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低着头。
石素月继续道:“如今,首恶已诛,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似李将军这般熟知军旅、能征善战之将,若因一时之失而埋没,甚至身首异处,岂不可惜?于国于己,皆是损失。”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惋惜,更带着明显的招揽之意。李守贞心中一动,他本就不是石重贵的死忠,更多是利益捆绑和形势所迫。
如今石重贵已死,冯道伏诛,这位镇国公主掌控大局,似乎并未打算对所有人赶尽杀绝……
石素月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直接抛出了条件:“李将军,只要你肯认错,向朝廷,向本宫,表明悔过之心,过往之事,本宫可以既往不咎。”
李守贞猛地抬起头,看向石素月,眼中充满了求生欲和一丝期盼:“殿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石素月语气笃定,“非但如此,护圣都指挥使白奉进已于乱军中殉职,其职空缺。本宫欲让你接任护圣都指挥使一职,归于殿前司都点检王虎将军麾下,他会拨给你人马,重整旗鼓,戴罪立功!你可愿意?”
护圣都指挥使!虽然隶属于王虎,但同样是禁军高级将领,实权职位!不仅能活命,还能重新戴上官帽!
李守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已做好被处决或长期监禁的准备,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有如此机遇!
巨大的惊喜和强烈的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了他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犹豫和所谓的气节。他挣扎着,不顾伤势和镣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
“末将李守贞!糊涂!蒙昧!受奸人蛊惑,犯下大错!谢殿下不杀之恩!更谢殿下信重!末将知错了!从此以后,末将这条命就是殿下的!定为殿下效死力,戴罪立功,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看着他感激涕零、指天誓日的模样,石素月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她清楚李守贞的为人,贪财,惜命,并非绝对的忠贞之士。
但眼下,她需要用人,需要尽快填补禁军体系的空缺,需要向其他观望的将领展示她“给出路”的姿态。用李守贞这样的人,利弊都很明显,利在能迅速稳定部分军心,弊在将来可能反复。但眼下,利大于弊。
“好!李将军能迷途知返,善莫大焉。”石素月示意护卫上前打开李守贞的镣铐,“起来吧。这些金银,算是本宫给你压惊和治伤之用。稍后自有郎中前来为你诊治。待你伤势稍愈,便去寻王虎将军报到。”
“谢殿下!谢殿下隆恩!”李守贞再次叩首,这一次,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权力的渴望。
走出阴暗的监牢,重见天日,石素月微微眯起了眼睛。阳光有些刺眼。她自己知道,这看似稳固的权力大厦,根基是何等脆弱。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抬头望向天空,刘知远的出巡,能带来多久的和平?她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