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桑维翰便顶着微熹的晨光,再次入宫求见。他手中捧着一份精心拟定的奏疏,上面详细罗列了出使契丹的初步方案,包括使团人选、国书要点、贡品清单以及应对契丹诘问的各种预案。
石素月仔细翻阅着奏疏,目光最终停留在使团正使人选上——尚书左仆射刘昫。她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石敬瑭确实曾派遣刘昫出使过契丹。
刘昫此人,不仅是史学家,虽然旧唐书这本书就是他监修的,但我更觉得那更像是现在的署名作者…
但他也是一位老成持重、熟悉典章制度的文臣,以其身份地位出任正使,足以显示对此次出使的重视。桑维翰选择他,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副使的人选则是契丹国信使马从斌和契丹国副信使刘知新。马从斌显然是对契丹事务有一定经验的官员,而刘知新……石素月隐约记得此人似乎也与契丹打过交道,或者家族与北边有些关联。
这样的搭配,既有朝廷重臣压阵,又有熟悉北事的专业官员辅助,考虑得颇为周全。
“桑相公所拟人选,甚合本宫之意。”石素月合上奏疏,点了点头,“刘仆射德高望重,马、刘二位亦通北事,由他们出使,当能宣示朝廷诚意,周旋得当。”
“殿下圣明。”桑维翰躬身道,“使团人选既定,接下来便是国书与贡品。国书措辞需极尽谦恭,重申臣属之谊,阐明汴梁变故缘由,并正式提出殿下愿以父孙之关系侍奉契丹皇帝,承诺增加岁贡。贡品方面,除常规的金银、丝绢、茶叶外,老臣以为,或可再增添一些能彰显孝心与诚意之物。”
石素月明白桑维翰的意思,这是要在面子和里子上都做足功夫,务求稳住耶律德光。她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桑相公,本宫记得,昔日父皇在位时,契丹似乎曾暗示或要求,欲立碑刻石,以纪其功?” 她说得比较委婉,实际上很可能是契丹为了彰显其君临地位,要求后晋为其歌功颂德。
桑维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立刻回道:“殿下所记不差。确有此事。契丹或有此意,我朝若主动提出,为其立圣德神功碑,镌刻颂文,由使臣携往,立于其地,必能极大满足耶律德光之虚荣,更显我朝恭顺之心。”
“圣德神功碑……”石素月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无疑又是一件屈辱的事情,为侵略者和压迫者树碑立传。但正如桑维翰所言,这或许是一剂能让耶律德光更加受用的迷魂汤。
“此议甚好。”石素月压下心中的不适,果断道,“碑文需辞藻华美,极尽颂扬之能事,既要彰显契丹皇帝之文治武功,亦要体现我大晋作为臣属的感佩忠诚。此事,非大手笔不能为之。”
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和凝。和凝不仅以词藻华美着称,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懂得把握分寸,由他执笔,再合适不过。
“传和凝。”石素月对石绿宛吩咐道。
不多时,和凝匆匆赶到。听闻石素月欲为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撰写《圣德神功碑》,他亦是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深知此举背后的政治意味,也明白这是殿下对他文采和政治领悟力的又一次考验。
“臣,和凝,参见殿下。”
“和爱卿请起。”石素月开门见山,“今有要事,需借重爱卿生花妙笔。本宫欲遣使北上,为契丹皇帝献上《圣德神功碑》一座,以彰其德,以固盟好。碑文撰写之重任,本宫思来想去,非你莫属。”
和凝躬身道:“承蒙殿下信重,臣必当竭尽全力。只是不知殿下对此碑文,有何具体要求?颂扬需至何等地步?分寸又当如何把握?”
石素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和凝果然是个明白人,知道问关键问题。她缓缓道:“颂扬之辞,不妨华美铺陈,将其武功、德政尽力渲染,可引经据典,极尽褒扬。分寸在于,既要让对方感受到我朝的敬仰与臣服,却又不能失了我朝文采风范,需保持一种含蓄而尊崇的格调。总之,要让耶律德光看了,心中舒坦,觉得我朝是真心实意尊奉他这位祖父皇帝。”
“臣明白了。”和凝心领神会,“臣会把握尊而不谄,颂而不媚之原则,尽快草拟碑文,呈请殿下御览。”
石素月心里暗道,对对对,读书人的脑子就是不一样,尊而不谄,颂而不媚,瞧瞧八个字就概括了我说的这么多话。
“好!本宫等着你的佳作。”
和凝领命而去,回到翰林院便闭门谢客,潜心构思。他深知这篇碑文关系重大,不仅关乎此次出使成败,更关乎未来数年边境安宁。
他调动毕生所学,引经据典,骈散结合,以极其华丽的辞藻,将耶律德光描绘成一位承天启运、武功赫赫、德泽苍生的英明君主,同时巧妙地融入后晋作为臣属的恭顺与感佩之情,字里行间充斥着对“晋契友好”、“祖孙之谊”的珍视与维护。
不过两日功夫,一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的《圣德神功碑》碑文便呈送到了石素月案头。石素月仔细阅罢,也不得不佩服和凝的才思与文笔。
这篇文章,既充分满足了政治需要,又不失文人的风骨与体面,确实是一篇难得命题作文佳作。
“甚好!便以此文为准,即刻命工匠选上等石料,精心镌刻!”石素月当即拍板。
与此同时,桑维翰也拟定了最终的国书,并筹措了丰厚的贡品:黄金千两,白银五千两,精美丝绢两万匹,上等茶叶五千斤,以及诸多珍玩宝物。
这份厚礼,几乎掏空了本就拮据的国库,但为了换取喘息之机,石素月也只能咬牙接受。
一切准备就绪。
这一日,天气阴沉,仿佛映衬着此次出使沉重的心情。崇元殿外,以尚书左仆射刘昫为正使,马从斌、刘知新为副使的使团已然列队等候。
他们身着庄严的朝服,身后是装载着国书、碑文拓本以及大量贡品的车队。
石素月亲自来到殿前为使团送行。她看着年事已高却神情坚毅的刘昫,沉声道:“刘仆射,此番北行,关系国家安危,社稷存续,重任就托付给您与二位副使了。国书、碑文、贡品皆已齐备,望卿等能不辱使命,善加利口,务必使契丹皇帝明了朕之诚意,维系两国盟好。”
刘昫手持节杖,深深一揖,苍老的声音带着决然:“老臣刘昫,蒙殿下信重,敢不效死?此去定当竭尽所能,宣示殿下德意,化解干戈,以报国恩!纵前方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
马从斌与刘知新也一同躬身:“臣等必同心协力,辅佐刘公,完成使命!”
“好!出发吧!”石素月挥手。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使团队伍在众多朝臣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出皇城,向着北方,踏上了行程。
石素月独立于丹陛之上,望着使团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这一次,她用尊严和财富,赌一个未来的机会。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和平,从来不是靠屈膝和纳贡所能换来的。
她握紧了袖中的拳头,却又不得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