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汴梁,宫墙内的柳絮已飘得尽了,只余下满目深绿,在日渐炽盛的阳光下,蒸腾起一股沉闷的、黏稠的热意。
崇元殿的飞檐斗拱在湛蓝的天幕下勾勒出静默的剪影,唯有殿前司甲士巡逻时甲叶摩擦的铿锵声,规律地敲打着这片看似平静的皇城。
偏殿内,窗扉半开,试图引入一丝凉风,却只带进了远处工地修缮的、隐约的敲打声。石素月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章之后,玄色的常服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
御案上,一盏清茶早已失了热气,凝着一层微不可察的油膜。
她执朱笔,在一份关于河北旱情的奏疏上批了“着户部速议蠲免事宜,不可使生民流离”,笔锋沉稳,不见波澜。又一封,是弹劾某刺史“贪墨河工银两”的,她眉梢微蹙,批下“移交刑部、御史台核查,若属实,严惩不贷”。
再一封,是请求在洛阳增建行宫的,她只看了一眼,便直接掷于一旁,那奏章轻飘飘地落在一摞“留中”的文书上,再无动静。
日头渐渐升高,光影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缓慢移动。石素月终于搁下笔,揉了揉发涩的腕骨。石绿宛悄无声息地上前,为她换上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茶烟袅袅,带着一丝清苦的香气。
“殿下,已近午时了。”石绿宛轻声提醒。
石素月“嗯”了一声,目光却仍停留在摊开的一幅北疆舆图上。契丹使团在路上,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她心头,也压在这整个朝廷之上。
她知道急不得,驿马再快,也快不过时间的流逝;她再有权柄,也命令不了草原上的鹰隼加快飞行的速度。等待,成了眼下唯一的功课。
“刘知远……有新的消息传回吗?”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回殿下,尚无。枢密院那边,也未有新的军报。”石绿宛回道。
石素月不再言语。刘知远在外巡边,安抚诸镇,这是早就定下的方略。各地节度使,此刻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汴梁,看着这位陡然崛起的镇国公主,究竟是昙花一现,还是真能稳住这石晋的江山。
她不能催,也不能乱,唯有静待刘知远将她的意志,一步步踏实地铺陈到那些骄兵悍将面前。
她起身,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奏章堆。“去永福殿。”
永福殿偏殿,较之前些日子,多了几分生气。窗明几净,角落里还放着石延煦玩耍的一只小木马。李氏皇后正拿着拨浪鼓,逗弄着咿呀学语的石重睿,脸上带着作为母亲的柔和笑意。
石敬瑭依旧坐在他那张靠窗的软榻上,望着窗外庭院里几株开始结出青果的石榴树,目光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他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卷翻开的书,是《帝范》。
石素月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她依礼问安,李氏笑着让她坐下,絮叨着重睿近日又长了颗牙,延煦如何调皮。石素月耐心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目光却不时扫过石敬瑭那沉默的背影。
“父皇今日气色似好了些。”她端起宫人奉上的茶,语气平常得像是在拉家常。
石敬瑭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仿佛未曾听见。殿内有一瞬间的凝滞,只有石重睿挥舞小手时,拨浪鼓发出的“咚咚”声。
李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打圆场:“是啊,今日用了半碗梗米粥,还过问了延煦的蒙学……”
石素月垂下眼帘,吹了吹茶汤上并不存在的浮沫。她知道,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石敬瑭心中的怨愤与屈辱,岂是几个孙儿承欢膝下就能轻易化解的?
他肯翻看《帝范》,或许只是无聊,或许是内心深处对那失去的权柄,一种无意识的凭吊。
她不再试图与他交流,转而与李氏说起了一些宫中用度的琐事,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在与母亲商议家务。
她需要维持这种表面的平静,需要让外界,尤其是让可能窥探宫内情形的契丹使团知道,晋国的宫廷是稳定的,皇帝和皇后得到了妥善的奉养。
在永福殿待了约莫半个时辰,石素月便起身告辞。自始至终,石敬瑭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走出殿门,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那殿内挥之不去的、掺杂着药味和陈檀香气的沉闷,与殿外这鲜活而有些刺目的世界,割裂得如同两个天地。
“去凝和宫看看。”她吩咐道。
凝和宫里,张氏正督促着石延煦描红。见到石素月,她连忙拉着孩子起身行礼,神态恭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嫂嫂不必多礼。”石素月虚扶一下,拿起石延煦描红的纸看了看,笔画虽稚嫩,却已见端正。“延煦进益了。”她淡淡道。
张氏低眉顺眼:“是殿下派来的师傅教得好。”
石素月看着张氏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她知道张氏怕她,这宫里的许多人也都怕她。这惧怕,是她权力的基石之一,却也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与周遭隔开。她赏赐下一些时新的宫花和锦缎,又勉励了石延煦几句,便离开了。
回到处理政务的偏殿,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石素月没有立刻回到那堆奏章后,而是站在那幅北疆舆图前,久久凝视。
幽云十六州,像一道巨大的伤疤,烙在舆图的北方。契丹的铁骑,就驻扎在那伤疤之后,虎视眈眈。耶律牒蜡、赵思温……这两个名字在她心中盘旋。
他们会带来什么?是耶律德光暂时的安抚,还是更加苛刻的要求?刘知远的巡边,又能为自己争取到多少筹码?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悬而未决。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对手落子之前,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耐心,纵然内心已是波涛汹涌。
石绿宛悄步进来,将几份最新的奏章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一份是王十三娘关于漕运整顿的初步条陈,言辞恳切,条理清晰;一份是和凝关于修订刑律某些条文的建议;还有一份,是御史台弹劾某个与冯道有姻亲关系的官员“诽谤朝政”的密折。
石素月的目光扫过这些奏章,最终停留在那份密折上。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密折的封面,沉吟片刻,却并未打开。
“冯道……”她低声自语,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峻的弧度,“人死了,影子还留着。”
她转身,不再看那舆图,也不再看那奏章,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烈日下依旧挺立的古柏。
“告诉石五,”她背对着石绿宛,声音平静无波,“让他的人,把眼睛再擦亮些。非常时期,汴梁城里,不能有任何不该有的声音。”
“是。”石绿宛躬身应道,悄然退下。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石素月独立窗前,身影在光影中显得既单薄,又坚定。她知道,在这权力的巅峰,孤独是常态,等待是必修。
而她,必须在这孤独和等待中,将这刚刚握住权柄的王朝,一步步带出眼前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