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七年的秋霜尚未彻底染红武陵山麓,许清安便已收拾停当。
那件青衫依旧,洗得微微泛白,却洁净无尘。
仿佛岁月与风沙皆不忍在其上留下过于刻薄的痕迹。
龟甲横斜在怀,内里乾坤,盛放的不仅是百草千药,亦是一段段即将成为过往的尘缘。
时序轮转,寒暑交替,自临安出奔,忽忽已是七载光阴漫过指尖。
这七年,于凡人而言,是几番春播秋收,是孩童蹒跚学步成了总角少年,是檐下又添了新巢;
于他,却不过是凝丹境初成那近乎停滞的生命长河里,一次极浅极淡的回旋。
修行之路,漫漫长途,凝丹之寿,已非常人可企及。
这七年尘世行走,更多是心境之历练,是对这方南宋山河与众生百态的一次次深沉叩问。
他的面容依旧清俊,眸光温润,倒映着山岚秋水,深处却是一片历经劫波而不惊的沉静。
携着白鹤离了武陵山域,他并不施展那缩地成寸、御风而行的神通。
只依着寻常旅人的步速,甚至更为缓慢。
双足踏过枯叶沙石,丈量着大地起伏的脉络;
呼吸应和着山风林涛,采集着天地间散逸的稀薄清灵。
青衫依旧,成了一道移动的风景,融入这无垠的山河画卷。
这一走,便又是整整三个春秋。
三年间,他的路线迤逦曲折,宛若一条灵动的墨线,于荆湖南路、夔州路、利州东路这广袤的山水舆图之上,细细勾勒。
他先是溯沅水主流而上,过辰、沅、靖诸州。
此乃五溪蛮故地,山高涧深,林莽幽邃,瘴疠之气时或弥漫,却也别具一番原始洪荒之魅力。
他行经之处,多见陡峭如削的崖壁,其上时有悬棺古葬,遥嵌于云雾缭绕之处,沉默诉说着远逝族群的秘辛与敬畏。
深夜,常能听闻自大山最深处传来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傩戏鼓号,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火光与吟唱,穿透重重夜幕。
那是与中原礼乐文明迥异、直通上古的巫鬼之风。
曾于一处无名溪涧旁,遇见一位被“烙铁头”毒蛇咬伤的土家猎户,伤处乌黑肿胀,人已昏迷。
许清安驻足,开启药箱,取金针数枚,迅若闪电般刺入其周身大穴,锁毒下行;
复又于涧边石缝采得几株紫背龙胆草,揉碎敷于伤口,辅以自身一缕精纯生机渡入。
不过盏茶功夫,乌紫尽退,猎户悠悠转醒,恍如隔世。
其家人闻讯赶来,感激涕零,执意要将一枚传承数代、光滑温润的兽牙项链相赠,言说可辟邪保平安。
许清安婉拒,只取竹筒汲涧中清泉畅饮一番,道一声“山高水长,各自珍重”,便在猎户一家怔忡的目光中,青衫飘摇,转入深林不见踪影。
此间民风,悍勇朴拙,敬强者,更感恩义。
次年春深,他折向西北,步入峡州地界。
长江至此,气势磅礴,如巨龙奔涌。
于秭归旧县,他特地去往江边,凭吊三国旧迹,更遥思屈子忠魂。
江风浩荡,自夔门方向扑面而来,带着水汽的腥咸与历史的苍茫,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仿佛有《楚辞》的瑰丽诗句与《哀郢》的悲怆呼号,夹杂在风涛声中呜咽回响。
过巫峡时,更是见识了造化之奇伟。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
若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江流湍急处,惊涛拍岸,声若奔雷。
有猿群栖息于绝壁古松之上,啼声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正是“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的真实写照。
他于那云雾缭绕、飞鸟难及的千仞绝壁间,偶见数株灵气氤氲、形态奇异的珍卉。
或是典籍中略载一笔的“云雾仙茏”,或是未曾得名的幽兰。
便足尖轻点湿滑崖壁,身形如青鹤凌云,翩然起落间,已将那几株灵药小心采下,纳入箱中特制的玉格之内。
下方江心舟船上,有舟子艄公偶然抬头瞥见,惊为山鬼河伯,或疑是剑仙御风。
无不骇然失色,纷纷朝着绝壁方向叩首默祷,祈求行船平安。
许清安于云端雾中感知,只微微摇头,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于茫茫山岚之后。
第三年,他北入归州、巴东,山势愈发奇崛险峻,路径多在羊肠鸟道与凿壁栈道之间切换。
真正是“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一路行来,但见官府胥吏催科征赋依旧,地方豪强兼并土地不止。
手段未必酷烈,却如绵绵阴雨,无声无息地浸蚀着升斗小民的根基与盼头。
村落之中,少见精壮男子,多是妇孺老弱操持农务,面有菜色者不在少数。
田埂间,老农脊背弯折如弓,对着稀薄的收成唉声叹气。
他曾行经归州以北一处名唤“苦竹垭”的荒僻山村,恰逢连月无雨,地裂禾枯,村中存粮将尽,饥馑与绝望的气息弥漫。
夜深人静时,许清安立于村后山巅,默运玄功,指尖掐诀,引动方圆数十里内稀薄的水灵之气。
片刻后,一场范围精准、清甜沁人的灵雨淅淅沥沥降下,独笼罩那百亩焦渴田土与村落水源。
雨水蕴含一丝极微弱的生机,润物无声。
翌日清晨,村人惊见枯苗返青,泉眼复涌,皆以为天心仁爱,神佛垂怜,纷纷对空叩首,涕泪交加,欢喜莫名。
许清安匿于云层之上,默然俯瞰那片重焕的生机与村民劫后余生般的欢腾,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有一丝沉重的无力感悄然蔓延。
个人显圣,救得一时一地,然这天下之大,民生之多艰,又岂是一场灵雨所能普济?
三年风尘,履迹万里。
龟甲空间里,增添了数十味药性独特、或载或未载于《临安本草》的草木金石;
他的心中,那幅关于南宋江山的画卷则愈发清晰而复杂。
其上有壮丽雄奇的山川脉络,有顽强质朴的生生不息,亦有层层叠叠、积重难返的尘世困顿与悲欢离合。
时序流转,已是理宗绍定元年,十一月深秋。
许清安终于穿行过最后一道名为“摩天岭”的险峻山隘,眼前豁然开朗。
一道湍急的河流如白练般绕城而过,水声哗哗。
河边分布着些许简陋却忙碌的码头,停泊着吃水颇深的货船与轻捷的渔舟。
一座雄城依山傍水,盘踞于前方。
城墙高厚,多以巨大山石垒砌,历经风霜兵燹,斑驳之中透着一股边关特有的沉雄与苍劲。
城头之上,宋字旗与“文”字将旗在萧瑟秋风中猎猎翻卷,守城兵卒的身影依稀可见,给这座边城增添了几分肃杀与紧张的气氛。
风中送来了炊烟、人语、马嘶、还有牲畜圈栏特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边城特有的气息。
一种不同于内陆州府的、为生存与防御而紧绷的忙碌感,弥漫在空气里。
文州,到了。
此地已是利州西路前沿,真正的边陲重镇。
向西,是更为蛮荒、羌氐杂处的岷峨群山;向北,过阴平古道,便可遥望陇南;向南,则是通往成都平原的、那条传说中的艰难蜀道的起点。
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商贾畏途却又不得不经行之地。
许清安立于一道草木萋萋的古旧烽燧台基上,遥望这座即将进入的城池。
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城墙雉堞之上,渲染出一种苍凉的暖金色。
青衫在愈来愈凉的晚风中拂动,他却浑然不觉寒意,气海之内,那枚灵液金丹依旧圆融流转,熠熠生辉。
而这一路所见所闻,山川之壮阔,民生之维艰。
如同一次次无声的淬炼,让他那颗修行之心,在近乎静止的时光里,沉淀得愈发通透与深邃。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气息在清凉的空气中凝成一道淡淡的白雾,旋即消散。
嘴角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似是感慨,又似是期待。
“三秋尘履印山河,万里风烟入怀襟。且看这文州之地,这座矗立于风云际会之处的边城,又有何等际遇,静待我这方外之人。”
语声清淡,随风而散,融于苍茫暮色。
他稳步下坡,青衫背影在山道上渐次清晰,向着那座沐浴在落日最后光辉中的巍巍边城,不疾不徐,从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