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城的春日,来得迟缓而坚硬。
风沙时常漫卷过新筑的街巷,给这座北国巨城蒙上一层灰黄的纱幕。
平安堂所在的小巷,却因位置偏僻,得以保留几分难得的清静。
唯有对门铁匠铺里传出的声响,日复一日,敲打着这方天地的节奏。
那声音初听时,只觉得吵闹。
尤其是清晨。
当第一缕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老周那柄沉重铁锤砸在砧板上的“铛”的一声巨响。
便如同定更的鼓点,悍然撕裂黎明前的宁静,将整条巷弄从睡梦中彻底惊醒。
豆腐坊的周成有时会嘟囔两句,木匠李信也是无奈地摇摇头。
杂货铺的掌柜早已习以为常,该拨算盘依旧拨算盘。
生活在这市井底层的人们,自有其应对嘈杂的方式,或是忽略,或是忍耐。
许清安初时亦觉其扰。
他习惯于静谧,无论是深山古洞,还是临安保安堂的后院,修行总需一份宁和。
这突兀而持续的金属撞击声,初入耳时,确如顽石投入心湖,激起层层涟漪,扰人清修。
然而,他并未像寻常人那般心生烦躁,或设法隔绝。
数日之后,他那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渐渐从那单调重复的噪音中,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那声音并非杂乱无章。
每一次捶打,都蕴含着独特的韵律。
起手时的风声,锤落时的爆响,金属变形时细微的嘶鸣,以及间歇时那短暂而充满期待的沉寂……
这一切组合起来,竟形成了一种粗犷而原始的交响。
他被这韵律吸引。
某个午后,信步走出院门,立于自家门槛内,目光越过不宽的巷弄,落在那火光时隐时现的铁匠铺中。
铺子里,老周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油亮的光。
他身形不算格外高大,但每一块肌肉都贲张着,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那双常年与火钳、铁锤为伍的手,粗糙得如同老树的虬根,指节粗大,布满烫伤与茧疤。
此刻,他正专注于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料。
那铁料在高温下软化,却依旧顽固地保持着原始的形态,内里充满了杂质与不均匀的应力。
老周目光沉凝,呼吸与捶打的节奏合而为一。
他并不一味猛打,时而重锤,势大力沉,砸得火星四溅,铁料形状剧变;
时而轻敲,如雨打芭蕉,细密连绵,修正着细微的瑕疵。
许清安静静地看着。
他的目光穿透了那四溅的火星与蒸腾的热浪,落在了老周的动作,以及那块在捶打下不断变化的铁料之上。
他看到,那千次万次的捶打,并非简单的暴力摧毁。
而是一种极其专注、极具耐心的“引导”与“塑造”。
每一次锤击,都是一次力量的精准注入,一次杂质的剔除,一次内部结构的梳理。
那原本顽钝不堪、充满缺陷的铁料,就在这反复的锻打下,一点一点地去芜存菁。
逐渐褪去臃肿与驳杂,向着更坚韧、更纯粹、更符合“器”之形态的方向演变。
“去其冗余,存其精粹……”
许清安心中蓦然一动。
这看似粗鄙的铁匠技艺,其内核,竟隐隐与他所追求的丹道,乃至修复金丹裂痕的“补天”之道,有着某种奇妙的共通之处。
他的金丹,因强渡天劫及昆仑墟中那场死战,布满了裂痕。
如同一件受损的瑰宝,结构受损,灵韵外泄,大道之基动摇。
寻常的温养、药力,就如同在给这件受损的瑰宝擦拭灰尘、涂抹脂粉。
或许能维持表面,却难触及根本,无法重塑其内部已然崩坏的结构。
而这铁匠锻铁,正是从内部着手,以纯粹而持续的力量,重新整合材料,弥合缺陷。
甚至使其品质更上一层楼!
这个念头一生,便如种子落入心田,迅速生根发芽。
他不再仅仅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进去。
以神识去细细“品味”那每一次锤击所引动的、力与物交感的细微变化。
那力量的渗透,那材质的回应,那在毁灭与重塑间达成的微妙平衡……
回到院中,书房内,许清安盘膝而坐。
他未急于引动地魄之气,而是尝试着将方才所观所感,应用于自身。
他内视丹田,那枚原本光华流转、如今却布满七道细密裂痕的金丹,静静悬浮着。
他回想起老周捶打铁料时,那力量非散乱冲击,而是凝聚于一点,层层递进。
如浪涛拍岸,既有冲击之力,又有渗透之妙。
他尝试着,引导一丝自身精纯的灵力,模拟那“锤锻”之意。
这一丝灵力在他心念操控下,变得极其凝练。
如同无形的小锤,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轻轻“敲击”在一条金丹裂痕的边缘。
“嗡……”
金丹微微一颤,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类似一种结构被触及的酸麻感。
那裂痕边缘,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因结构松动而逸散的丹气,似乎在这“锤击”下,被震得稍稍内敛了一丝。
有效!
许清安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虽然这效果微乎其微,比起修复整个金丹的宏大工程,简直是九牛一毛,但其意义却非同小可!
这证明,这条从凡俗技艺中悟得的“锤锻”之路,方向是对的!
它提供了一种从内部结构入手,主动修复大道之伤的可能性,而非被动等待药力或岁月抚平。
当然,此法凶险异常。
金丹乃修士性命根本,稍有差池,非但不能修复,反而可能加剧裂痕。
其难度,远比老周锻打凡铁要高出无数倍。
这需要他对自身灵力拥有入微的掌控,对金丹结构有着最深切的理解。
其过程,必将是一场漫长而极尽小心的水磨功夫。
但,这总又是一份希望。
此后,对门铁匠铺那曾被视为噪音的捶打声,在许清安耳中,已彻底变了意味。
它不再是干扰,而是一种提醒,一种砥砺,一种大道的回响。
他时常会立于院中,或坐于书房窗下,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神已与那捶打的韵律相合。
在内景中,以神识为锤,以灵力为火,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极其谨慎地,对着金丹之上的裂痕,进行着最初也是最艰难的“锻打”。
白鹤似乎也察觉到主人气息的变化,那双清澈的鹤眸中,偶尔会映出许清安沉浸于内景时,周身那微不可察的、引而不发的道韵波动。
巷弄依旧,烟火如常。
无人知晓,这位看似寻常的青衫郎中。
正从那最粗犷、最原始的捶打声中,汲取着关乎自身道途生死的灵感,于无声处,行那千锤百炼之功。
大道,或许本就蕴藏在这平凡往复的日常之中,只待有心之人,去聆听,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