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初夏)
翌日下午,天色有些阴沉,闷热的风卷起街上的尘土,预示着夏日的第一场雷雨或许将至。
朱福友刚为林荣轩施完针,看着对方呼吸趋于平稳,虽仍虚弱,但眉宇间那抹死灰之气已淡去不少,心下稍安。这几日他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客栈,靠着那缓慢却坚韧的“本源生机”以及郑老倾囊相授的解毒固元之法,总算将林荣轩从鬼门关硬生生拖回了一步。
代价则是他自己也憔悴了几分,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这种极致消耗心力和“生机”的救治,比连打三场架还要累人。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那“自愈”技能似乎在对抗这种持续性消耗时,运转得更为隐晦和缓慢,仿佛也在积蓄力量,适应这种新的压力。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练级”?他暗自苦笑。
客栈楼梯口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钱管家低声的引导。朱福友心下一动,料想是林家来人了。
果然,房门被轻轻推开,钱管家侧身引着两人走了进来。前面是一位年约四旬、身着藏青色杭绸长衫的中年人,面容与病榻上的林荣轩有五六分相似,但更显精干沉稳,只是眉宇间凝结着浓重的忧色与疲惫。他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劲装,腰佩长剑,目光锐利,步伐沉稳,一看便是身手不俗的护卫,此刻也紧绷着脸,警惕地扫视着房间。
“朱先生,”钱管家连忙介绍,“这位是林东家的胞弟,林荣锦二爷。这位是林府的护卫首领,韩锋韩师傅。二位,这位便是连日来救治林东家的朱福友朱先生。”
林荣锦快步上前,先是看到病榻上兄长那副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但他强自镇定,对着朱福友便是深深一揖:“朱先生,大恩不言谢!家兄此番能逢凶化吉,全赖先生妙手回春!林某代林家上下,叩谢先生救命之恩!”说着竟要屈膝下拜。
朱福友哪能受此大礼,赶忙侧身避开,伸手托住林荣锦:“林二爷万万不可!医者本分,实在当不起如此大礼。令兄吉人天相,朱某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林荣锦感受到朱福友手上传来的、与他年轻面容不太相符的沉稳力量,心中微讶,顺势起身,语气更加恳切:“先生过谦了。来时路上已听闻钱管家详述经过,若非先生与尊师当机立断,行非常之法,家兄恐怕早已……此恩林家永世不忘!”
他又看向钱管家:“周老太爷和钱管家的大力相助,林家也铭记于心,容后必当厚报!”言辞得体,滴水不漏,显是常经场面之人。
钱管家连称不敢当,言明皆是周老太爷吩咐,略作寒暄便识趣地告辞离去。
屋内只剩下朱福友、林家叔侄及昏迷的林荣轩。
林荣锦仔细询问了兄长的病情、治疗经过以及眼下情况。朱福友一一据实相告,包括中毒的复杂性、治疗的凶险以及后续调理的漫长和注意事项,只是隐去了关于“本源生机”和郑老所述“药性感应”、“邪秽之气”等过于玄妙的部分,只以“师门秘传针法及推宫过血手法”含糊带过。
林荣锦听得极为认真,面色变幻不定,时而庆幸,时而后怕,时而愤怒。当听到朱福友提及林荣轩偶尔清醒时呓语的“货”、“账本”、“他们好狠”等词时,他脸色猛地一沉,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握紧,骨节发白。
韩锋的眼神也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下意识地向前微踏半步,护在林荣锦侧后方。
“朱先生,”林荣锦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怒火和寒意,“依您看,家兄所中之毒,究竟是……”
朱福友沉吟片刻,道:“在下才疏学浅,只能断定绝非寻常毒物,似是多种罕见奇毒混合,下毒之人手段极为刁钻狠辣,意在……迅速致命且难以救治。”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事恐怕非同小可,林二爷还需早做打算。”
林荣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提醒。林家……自有分寸。”他显然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谈家事隐秘,转而道,“接下来家兄的调养,还要多多仰仗先生。所需一切药材用度,先生只管开口,林家必以最快速度备齐。”
“分内之事。”朱福友点头,“令兄目前最需静养,受不得丝毫惊扰。情绪亦不宜有大波动。”
“我明白。”林荣锦看着兄长,眼中满是痛惜。
这时,一直沉默的韩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朱先生,请问近日可有何可疑之人在附近窥探?”他目光如电,扫过窗户和门口。
朱福友心中一动,想起陈丰兵前两日似乎提过,隐约觉得客栈附近多了些生面孔,但当时他全心扑在救人上,并未深究。此刻被问起,便道:“在下忙于诊治,未曾特别注意。不过,确听伙计提过似乎有生人打听过病情。”
韩锋与林荣锦对视一眼,眼中警惕之色更浓。
“韩锋,”林荣锦沉声道,“即刻起,加派人手,将这间客栈,尤其是大哥这层楼,给我守好了!一只苍蝇也不许随意放进来!再派人去查,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在暗中窥视!”
“是,二爷!”韩锋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行动间自有一股雷厉风行的气势。
朱福友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叹:这林家果然不是普通商贾,反应如此迅速果断。这趟浑水,看来比自己想的还要深。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道:“有韩师傅安排,想必安全无虞。林二爷一路劳顿,也请稍作歇息。令兄若有变化,我会立刻告知。”
林荣锦这才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再次向朱福友道谢。
安排林荣锦在隔壁房间住下后,朱福友略感轻松,又隐隐觉得更大的风波或许还在后头。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只见楼下街角,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看似闲逛的汉子,目光却不时扫向客栈门口。韩锋带来的林家护卫,已然开始布防。
天色愈发阴沉,闷雷声隐隐从远方传来。
晚间歇息时,朱福友抽空回了一趟郑氏医馆,向师父汇报林家来人的情况以及林荣轩的最新病情。
郑老听完,捻须沉吟:“林家……江南锦荣绸缎庄,老夫略有耳闻,生意做得极大,与官面上也有往来。树大招风啊。福友,你此番卷入其中,福祸难料,务必万事小心,谨言慎行。”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也是极好的历练。应对这等复杂疑症,对你医术感悟大有裨益。你近日可曾继续体会‘药性’?”
朱福友点头:“弟子每日煎药施针时,都尝试感知药力在林东家体内的变化,似乎……对‘生机’的引导掌控,细微了些许。”
“哦?”郑老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细细说来。”
朱福友便将自己尝试用那丝微弱“生机”引导药力,针对不同毒素和脏腑亏损进行微调的感受说了出来,虽然模糊,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郑老听得连连点头,赞许道:“善!医道至此,已初窥堂奥。不再是机械用药,而是以意导气,以气御药。虽听起来玄乎,却是无数医者追求的境界。你能自行悟到这一步,殊为不易。继续保持这份感知,日后或能自成一家。”
得到师父肯定,朱福友心中喜悦,连日的疲惫都仿佛消散了不少。
小石头见朱福友回来,赶紧将这几日炮制好的药材一一拿给他过目,手法越发纯熟老练。朱福友检查过后,甚是满意,鼓励了几句。小家伙脸上顿时绽放出光彩,更加干劲十足。
陈丰兵则把朱福友拉到一边,低声道:“福友哥,林家来的人看着不简单,楼下那几个护卫眼神凶得很。这事怕是不小,你可得当心点,别惹上麻烦。”言语间满是关切和担忧。
朱福友拍拍他肩膀:“放心,我心里有数。治病救人而已,做完本分,其他的不掺和。”
是夜,雨终于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红玉趁着雨夜,带着简单的行囊,坐上了北上的商队马车,悄然离开了青州城。她最后望了一眼黑水帮总堂的方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决绝地放下了车帘。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风坳孙海兵的宅院里,一个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粉碎。
“走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人发现!”孙海兵面目狰狞,对着手下低吼。他对红玉确有几分真情,更觉此事伤了他面子。
“兵…兵哥,那娘们儿狡猾得很,挑了下雨的时候,又搭的是北地来的陌生商队,弟兄们一时没留意……”
“废物!”孙海兵一脚踹翻来人,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过暴戾之色,“给我查!看她去哪了!妈的,想这么容易就摆脱老子?没门!”
朱福友从郑氏医馆回客栈的路上,雨丝已经变得细密。他撑着油纸伞,不紧不慢地走着。
经过一条僻静小巷时,他忽然心生警兆,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窥视着。他猛地停步,转头望向巷子深处。
黑暗中,只有雨滴敲打青石板的声音,空无一人。
但他确信刚才有一道充满恶意的目光扫过自己。是错觉?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体内的那丝“本源生机”悄然运转,感知提升到极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直到回到客栈楼下,看到林家护卫警惕的身影,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才悄然消失。
回到房间,窗外雨声渐大。朱福友看着病榻上呼吸平稳的林荣轩,又想起那道冰冷的视线,眉头微微皱起。
救一个人,似乎牵动了太多东西。这平静下的暗流,似乎越来越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