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那股吹得树林呜呜作响的狂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骤然停歇。
远处的火光依旧在跳跃,噼啪的爆裂声隔着庭院,传到耳中,变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切。假山下的这片方寸之地,陷入了一种比先前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灰衣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却像投入了两颗石子的深潭,泛起了层层的涟漪。那涟漪的名字,叫作震惊,叫作权衡,也叫作……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林渊的话,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在意的地方。
王承胤。
绣楼里的那个女人。
以及他自己。
这三者,被这个年轻人用一条看不见的线,串成了一只拴在悬崖边上的蚂蚱。而那根点燃了导火索的火柴,正握在这个年轻人的手里。
他想过一百种可能。刺客、大盗、仇家……却唯独没有想过,对方会用这样一种近乎无赖,却又偏偏无懈可击的阳谋,将他逼入绝境。
杀了他?
灰衣人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曲。他有绝对的把握,在三个呼吸之内,让眼前这个戴着面巾的年轻人变成一具尸体。
可然后呢?
就像那人说的,戏台已经搭好,演员已经就位,他杀了这个敲锣的,难道就能阻止大戏开场吗?不,只会让这场戏,从一场可以控制的闹剧,变成一场无法收场的血腥屠杀。那个来自京城的锦衣卫千户,会带着王承胤的政敌,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扑向宣府,扑向这座静心庵。
到那时,一切都完了。
灰衣人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他一生钻研武道,自信可以凭借手中之剑,荡尽眼前不平事。可今天,他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功,在这些盘根错节的官场心计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剑,可以杀人,却杀不死流言,更杀不死一张来自京城的公文。
林渊看出了他的挣扎。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进一步的逼迫。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现在所要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阁下……究竟想要什么?”
许久,灰衣人沙哑地开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他放弃了追问林渊的身份,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对方的目的。
“我说了,我是来救人的。”林渊的语气诚恳依旧,听不出半分的虚假,“救她,也救王总兵,更救阁下你。”
“救?”灰衣人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放火烧了他的别院,掳走他心爱的女人,这就是你所谓的‘救’?”
“一场火,烧掉的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麻烦。一个被‘流寇’掳走的女人,总好过一个被政敌搜出来,当作罪证的‘外室’。”林渊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灰衣人的心坎上,“王总兵会失去一个女人,但他保住的,是他的官位、他的前程,乃至他的性命。孰轻孰重,先生是个聪明人,应该算得清楚。”
他向前又走了一步,距离灰衣人只剩下四步之遥。
“至于我,”林渊的目光坦然地迎向对方,“我所求的,不过是带她走而已。我与她有些渊源,受人所托,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沦为这场政治风暴的牺牲品。我的雇主不希望她好,也不希望她坏,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消失,仅此而已。”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受雇于某个神秘的第三方,来处理一件棘手之事。这比林渊说自己是来“匡扶正义”要可信一万倍。
远处的阴影里,宋七大气都不敢喘。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蜷缩在芭蕉叶下,像一只受了惊的蛤蟆,一动不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两个字在反复回响:疯子!
这个姓林的年轻人,绝对是个疯子!
他原以为自己偷盗总兵府的肚兜,已经算是胆大包天,是贼道里能吹嘘一辈子的“得意之作”了。可跟林渊这一比,自己那点伎俩,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人家偷的不是东西,是人心,是局势,是堂堂宣府总兵的命!
而且,看这架势,他好像还快要成功了。
宋七偷偷瞥了一眼那灰衣人。虽然看不清表情,但他能感觉到,那人身上原本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气势,已经软了下去,就像一根被反复捶打过的铁条,失去了原有的锋芒。
“我如何信你,你能保证她的安全?”灰衣人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我保证不了。”林渊的回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灰衣人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一闪。
林渊却毫不在意,他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戏谑:“先生,你我素不相识,我说的任何保证,都不过是一句空话。你信与不信,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除了信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灰衣人语塞。
是啊,他没有选择了。
从这个年轻人说出“北镇抚司密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林渊看着他,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了一些:“先生,我敬你是一代高手,不愿与你刀兵相向。你为王承胤效力,无非是图一份知遇之恩。但你扪心自问,他将你这等人物,安置在此处,看守一个妇道人家,真的是对你的器重吗?”
“你守在这里,守住的,只是一个女人的清白。可你守不住的,是官场上的明枪暗箭,是人心里的贪婪嫉妒。今夜之事,便是一个警告。就算没有我,迟早也会有李渊、张渊,用别的法子,将这里变成置王承胤于死地的陷阱。”
“你守不住的。”林渊轻轻地重复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真理。
这最后的一句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彻底击溃了灰衣人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守不住的。
是啊,他守不住的。
他可以挡住一百个刺客,却挡不住一张从京城递来的状纸。他引以为傲的武功,在这张巨大的、名为“大明官场”的网里,什么都不是。
灰衣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锐气、挣扎、不甘,都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灰败。
他没有再看林渊,而是转过身,对着另一片阴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让他动手吧。速战速决。”
那片阴影里,宋七的身子猛地一颤!
他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这个高手,竟然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
一股寒意从宋七的尾椎骨直冲头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都在鬼门关前徘徊。若不是林渊用言语镇住了此人,自己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他不敢再有丝毫迟疑,对着林渊的方向,无声地拱了拱手,然后整个身形如同壁虎一般,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朝着那座灯火通明的绣楼滑去。
庭院里,只剩下林渊和灰衣人。
“绣楼东侧的墙角下,有一口枯井。井下有密道,直通庵外五里的树林。带她从那里走。”灰衣人背对着林渊,声音平淡地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多谢先生指点。”林渊拱了拱手。
“不必谢我。”灰衣人没有回头,“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王总兵收拾烂摊子。记住你的承诺,带她走,永远不要再回宣府,更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否则,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取你性命。”
他的声音里,重新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自然。”林渊应道。
他知道,这是对方最后的底线,也是最后的警告。
灰衣人不再言语,他提步,朝着与火场、与绣楼都相反的方向走去,一步,两步……他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放弃了职守,将这座庵堂,将那个女人,彻底交给了林渊这个“不速之客”。
林渊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这场以人心和时局为赌注的豪赌,他赢了。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了那座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的绣楼。此刻,那座楼宇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他的身形一动,如同一缕青烟,朝着绣楼疾速掠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上绣楼台阶的那一刻,楼上那扇紧闭的窗户,“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一道缝。
一双清亮而又带着几分惊恐的眼睛,从门缝后,悄悄地望了出来,正好与抬起头的林渊,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