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像是有人用铁锤狠狠砸在了一块生铁上,震得王二耳膜嗡嗡作响。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把锋利的腰刀,在距离自己面门不到半尺的地方,被两柄从斜刺里伸出的朴刀死死架住。刀锋上反射的火光,晃得他眼花。那名冲在最前面的悍匪,脸上狰狞的笑容凝固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压,刀锋却再也无法寸进。
由三把刀组成的钢铁三角,简单,却坚固得像一块礁石。
这就是林渊教他们的“三才阵”,没有精妙的变化,没有复杂的步法,只有一个核心——信任。将你的后背和侧翼,交给你的兄弟。
那悍匪的冲锋势头被硬生生遏止,他还没来得及变招,王二已经从最初的惊骇中回过神来。他没有思考,身体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怒吼一声,将手中一直斜向上刺出的朴刀,顺着那悍匪空门大开的胸膛,狠狠捅了进去!
“噗——”
刀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黏腻。
王二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阻力,随即是刀尖捅穿骨骼的清脆触感。他看到对方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嘴巴张了张,涌出的却不是咒骂,而是一大口混着内脏碎块的鲜血。
“抽刀!后退半步!补位!”
身旁兄弟的咆哮,将王二从呆滞中唤醒。他猛地抽出朴刀,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浇了他满头满脸。他顾不得擦拭,依着口令后退半步,另一名兄弟立刻从他身后补上了空位,三才阵再次完整。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这十几个“过山风”的贴身亲兵,确实是亡命徒。他们比外面的乌合之众凶悍得多,可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三个月前那些见了血就腿软的流民。
新兵营的士兵们,像一群被饥饿逼到极限的狼崽。他们不懂章法,却懂得拼命。他们的阵型在悍匪们狂风暴雨般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崩溃。一个士兵倒下了,他的兄弟会拖着他的尸体退后,然后另一个人补上。他们用最朴拙的方式,将这十几个悍匪死死地钉在了原地,让他们无法靠近林渊一步。
整个聚义厅,变成了一座血肉磨盘。
周通已经杀红了眼,他身上的飞鱼服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浸透了衣衫,他却浑然不觉。他从未打过如此酣畅淋漓的仗。这些新兵的勇悍与纪律,让他感到羞愧,也让他感到由衷的敬畏。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自己当成了这支队伍的一员,而不是一个旁观的锦衣卫百户。
……
聚义厅内的厮杀声和寨门外的火光,终于惊动了整个山寨。
黑松林山寨,并非只有聚义厅一处。在山谷的各处,还散落着大大小小数十座营房和木屋,里面住着近千名匪徒。此刻,大部分匪徒都从醉梦中被惊醒,他们提着裤子,抓着兵器,骂骂咧咧地冲出营房。
一个满脸横肉,脑袋上刺着一个狰狞豹子头的匪徒头目,是“过山风”的副手,人称“豹子头”。他一脚踹开房门,看着远处冲天的火光和隐约的厮杀声,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他娘的!是哪个不长眼的把寨门给点了?”他抓住一个从身边跑过的小喽啰,吼道,“聚义厅那边什么情况?”
那小喽啰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说道:“豹……豹爷!不好了!官兵!官兵打进来了!好多人!正门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官兵?”豹子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京城那帮废物点心,也敢来捋虎须?来了多少人?”
“不……不知道,火光太大,看不清,但箭矢跟下雨一样,好多弟兄都倒了!”
豹子头眯着眼,望向寨门方向。在他看来,官兵唯一的进攻路线就是从“一线天”正面强攻。此刻寨门起火,箭矢如雨,这不正印证了他的想法吗?至于聚义厅那边的动静,八成是大哥带着亲兵,在收拾几个摸进来的小毛贼,根本不足为虑。
“一群蠢货!”豹子头一脚将那小喽啰踹开,振臂高呼,“弟兄们!别他娘的瞎转悠!官兵的主力在攻打正门!想抢功劳的,想活命的,都跟老子来!”
他举起手中的九环大刀,遥遥指向火光最盛的寨门方向。
“大哥在聚义厅坐镇,咱们去把外面那帮官兵的卵蛋捏碎了,给大哥当球踢!杀啊!”
“杀啊!”
“宰了那帮狗官!”
被他这么一煽动,那些本就混乱不堪的匪徒们,立刻找到了主心骨。在他们简单的脑子里,豹子头的分析合情合理。于是,数百名匪徒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绕开聚义厅,嚎叫着,从山寨的各条小路,朝着寨门方向席卷而去。
他们以为自己是去包抄围歼一股前来送死的官兵。
他们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兴高采烈地,将自家大当家和整个指挥核心,彻底卖了个干干净净。
……
“狗剩哥!顶不住了!他们人太多了!”
寨门外,一名负责观察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跑到狗剩身边,声音里带着哭腔。
狗剩趴在岩石后,死死地盯着前方。只见山寨里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出,至少有四五百人,他们挥舞着兵器,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咆哮,像一群出笼的疯狗,直扑他们这片小小的阵地。
一百五十人,对四百人。
狗剩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他身后的弟兄们,也都变了脸色。弓箭已经射光了三筒,他们的手臂酸麻,虎口崩裂。可匪徒的数量,似乎越杀越多。
“撤……撤吧,狗剩哥,留得青山在……”一个士兵小声地说道。
“放你娘的屁!”狗剩回头,通红的眼睛瞪着他,“撤?往哪儿撤?将军还在里面!我们要是把口子放开,让这帮杂种从背后捅了将军的刀子,我们就算活着回去,也得被将军亲手砍了脑袋!”
他一把抓起身边的大刀,吼道:“都给老子听着!将军的命令是堵住寨门!没说不准咱们动!”
他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咆哮起来:“弟兄们!我们身后,就是将军!我们以前是啥?是流民!是野狗!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废物!是将军,让我们吃上了饱饭,穿上了新衣,拿起了刀,活得像个人!”
“现在,这帮杂种想冲过去杀将军!你们告我!答不答应!”
“不答应!”
回答他的是一百多道嘶哑却坚定的怒吼。
“那他娘的还等什么!”狗剩将大刀往地上一顿,火星四溅,“结阵!跟老子冲!今天,要么我们死在这儿,要么,就把这帮杂种的尸体,堆成一座山!”
“冲!”
一百五十名新兵,在狗剩的带领下,放弃了有利的地形,结成三个松散却顽强的攻击阵型,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主动迎向了那股数倍于己的匪徒洪流。
一场实力悬殊的惨烈绞杀,在山寨的门口,轰然爆发。
……
聚义厅内。
“过山风”的独眼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是朝着寨门方向去的。他那些愚蠢的下属,他最倚重的副手“豹子头”,竟然带着主力,去围攻一个诱饵!
他们把他扔下了。
他看着自己最后的十几个亲兵,在对方那种古怪而坚韧的阵法下,一个个倒下,被剁成肉泥。而那个年轻人,那个叫林渊的锦衣卫校尉,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只是在散步。
一步,一步,穿过血与火的屏障,缓缓向他走来。
周围的厮杀声,火焰的爆裂声,伤者的哀嚎声,似乎都在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和对方脸上那副让他遍体生寒的、礼貌的微笑。
那不是轻蔑,也不是嘲讽。
那是一种看待死物的眼神。
“啊——!”
巨大的恐惧,最终化为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的疯狂。“过山风”发出了一声凄厉而不甘的咆哮。他知道,指望任何人都没有用了。
他双手握紧了那把陪伴他半生的鬼头大刀,虬结的肌肉将身上的红绸衣袍撑裂。他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林渊,发起了生命中最后一次,也是最决绝的冲锋。
刀锋破空,带起一阵沉闷的呼啸。
林渊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携带着无边怒火与绝望冲来的身影,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有些意外。随即,他举起了手中的绣春刀。
一直温润如玉的刀身,在这一刻,仿佛苏醒了。一道冰冷的光华,在刀刃上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