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路环那间海风都能吹透的破屋,我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像条搁浅的鱼,只剩下喘气的力气。脚踝旧伤迸裂似的疼,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一样,但都比不上心里的乱。
半山那场莫名其妙的厮杀,像场荒唐的梦。我,韦吉祥,一个双手沾满血、本该去绑票的悍匪,最后居然他妈成了救人英雄?说出去谁信?
最邪门的是后背那尊关公。当时那股子灼热,还有眼前闪过的骑马的影子,绝对不是幻觉。是它……是它影响了我?让我鬼使神差地冲出去救了那个女孩?这玩意儿不是纹身吗?怎么还带自己动起来的?忠义宿命?狗屁!老子现在跟“忠义”两个字有半毛钱关系?
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憋屈。根叔那边怎么交代?任务搞砸了,还暴露了行踪。白头佬女儿遇袭,他肯定第一时间就会查,很容易就能摸到我这个“见义勇为”的假快递员头上。澳门差佬、崩牙巨、现在再加上白头佬……我他妈成了活靶子,四面楚歌!
烦躁得想杀人。睚眦纹身感受到我的戾气,又开始隐隐发烫,传递着毁灭的冲动。我狠狠一拳砸在墙上,粗糙的水泥墙面蹭破了皮,渗出血珠,疼痛反而让我稍微冷静了点。
不能坐以待毙。根叔这条线还不能断,至少现在不能。得先弄清楚那帮半路杀出的悍匪是谁的人!是他们打乱了计划,说不定能利用一下。
怎么查?我现在是孤家寡人,寸步难行。
正烦躁间,破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不是送饭的马仔,是阿崩。他依旧那副鬼样子,面无表情,但眼神比平时更冷了几分。
“根叔要见你。”他开门见山,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心里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现在?”
“就现在。”阿崩侧身让开门口,“车在外面。”
没得选。我咬着牙,忍着脚痛站起来,跟着他走出去。外面停着那辆熟悉的破面包车。
车子没往澳门市区开,反而朝着更偏僻的离岛深处驶去。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个看起来像废弃已久的小码头旁边,只有几间破败的木板屋。
阿崩领着我走进其中一间。屋里比我的“豪宅”强点有限,至少不漏雨。根叔就坐在一张破藤椅上,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正在看一本旧得发黄的书。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老脸像风干的橘子皮,看不出表情。
“坐。”他指了指对面一张小板凳。
我坐下,没吭声,等着他发难。
根叔合上书,慢悠悠地倒了杯劣茶,推到我面前。“半山嘅事,我听见了。”
我心头一凛,硬着头皮:“根叔,我……”
他摆摆手,打断我:“做得极好。”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咩话?”
“话你做得极好。”根叔抬起眼皮,那双老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英雄救美,呢出戏,几靓。”
戏?他以为我是故意的?
我脑子飞快转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借题发挥!把我救人的行为,曲解成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目的是为了接近白头佬,获取信任!高!真他妈高!这样既解释了我为什么在场,又把一次意外变成了一步妙棋!
“根叔……我……”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白头佬个女,叫白小曼。”根叔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却抛出一个重磅炸弹,“佢老豆(爸爸)今晚喺浅水湾私宅设宴,名义系压惊,实情系想睇下,系边个够胆救佢个女,又有咩目的。请柬,我已经帮你攞到一张。”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烫金的请柬,放在桌上。
我看着那张请柬,像看着一条毒蛇。去白头佬的私宅赴宴?这他妈是鸿门宴中的鸿门宴!谁知道等着我的是刀斧手还是狙击枪?
“根叔,呢个……”我想拒绝。
“你唔去,就系心里有鬼。”根叔盯着我,眼神锐利起来,“你去咗,表现得当他系恩人,佢就算怀疑,暂时都唔会动你。而且,你可以趁机摸下底,睇下半山班悍匪,究竟系边个派去嘅。”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诱惑:“更重要嘅系,你可以亲眼见到白头佬。机会难得。点样把握,睇你自己。”
我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去,九死一生。不去,立刻就是死路一条。根叔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但又给了我一丝虚幻的生机。
睚眦纹身在躁动,渴望冒险和杀戮。关公纹身却异常沉寂,仿佛半山那次爆发耗尽了力量。我深吸一口气,知道没得选。
“我去。”我拿起那张请柬,感觉有千斤重。
“醒目。”根叔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记住,你现在的身份,系一个恰巧路过、身手唔错、背景干净嘅‘热心市民’,叫陈永仁。其他嘅,自己执生。”
陈永仁?我心里苦笑,这名字真他妈讽刺。
离开木板屋,坐车回破屋的路上,我一言不发。阿崩也只是沉默地开车。看着窗外飞逝的、越来越繁华的澳门夜景,我感觉自己像颗被投入漩涡的石子,身不由己地卷向更深、更黑暗的所在。
回到破屋,我拿出那张请柬,反复看着上面的地址和时间——今晚八点,浅水湾道xx号。像个催命符。
根叔给我准备了一套像样的西装和皮鞋,还有一张叫“陈永仁”的假身份证。我换上衣服,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但眼神里的戾气和疲惫,怎么也藏不住。
晚上七点半,阿崩开车送我到了浅水湾。这里比半山更奢华,一栋栋别墅像城堡一样矗立在海岸边。白头佬的私宅更是气派,铁门高墙,摄像头林立,门口站着好几个黑衣保镖,戒备森严。
验过请柬,搜过身(我身上只带了根叔给的一把装饰用的匕首),我才被放行进去。别墅里面更是极尽奢华,水晶吊灯,大理石地面,来往的客人都衣着光鲜,非富即贵。我像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浑身不自在。
宴会设在后花园,临着海,晚风习习,灯光璀璨。我拿了一杯香槟,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着,目光扫视着人群,寻找白头佬和他女儿的身影。
很快,我看到了他们。白头佬穿着一身中式褂子,正和几个看起来像官员或富商的人谈笑风生,一脸和蔼,但眼神深处的精明和狠厉,逃不过我的眼睛。白小曼就站在他旁边,换了一身白色的晚礼服,比白天见到时更显清丽脱俗,但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惊魂未定。
她也看到了我。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然后……是感激?她轻轻碰了碰白头佬的胳膊,低声说了句什么。
白头佬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那双老眼像鹰一样锐利,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端着酒杯朝我走了过来。
“呢位就系陈生吧?”白头佬笑容可掬,伸出手,“小女嘅事,真系多得你!唔系你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请受我一杯!”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我强迫自己挤出谦逊的笑容,跟他握手:“白生客气了,举手之劳,碰巧遇到嗻。”
“哈哈,年轻人,够谦虚!”白头佬拍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听讲话陈生身手了得,几下就打发了班匪徒?唔知陈生系做边行呢?”
来了!盘问开始了!
我按照根叔给的剧本,故作镇定地说:“我系做进出口贸易嘅,细生意。以前喺国外学过几年拳脚,防身嗻,没谂到真系用得上。”
“进出口?好!年轻有为!”白头佬笑着,但眼神里的审视丝毫未减,“陈生以后有啥需要帮忙,尽管出声!我白头佬,最惜才,也最记恩!”
他话里有话,既是拉拢,也是警告。
就在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走过来,在白头佬耳边低语了几句。白头佬脸色微微一变,但瞬间恢复如常,对我笑道:“陈生,失陪一下,有啲琐事要处理。你随便,当自己屋企一样!”
说完,他带着管家匆匆离开,走向别墅书房的方向。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疑窦丛生。什么事让他这么急着处理?跟半山的袭击有关?
我借口去洗手间,脱离人群,悄悄尾随过去。书房门口站着两个保镖,我进不去。但我耳朵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白头佬压抑着怒气的低吼:
“……查清楚未?!到底系边个咁大胆?!……咩?唔系崩牙巨嘅人?……台湾?佢哋插手做咩?!……”
台湾?不是崩牙巨?我心头巨震!那帮悍匪,是台湾来的?他们为什么要动白头佬的女儿?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正当我凝神偷听时,后背的关公纹身,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但清晰无比的悸动!像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书房旁边一条通往别墅侧门的阴暗走廊里,一个穿着侍应生制服、低着头端酒的男人,正用一种极其隐蔽的角度,冷冷地瞥了书房门口一眼!
那眼神,冰冷,锐利,充满杀机!
他不是侍应生!是杀手!
根叔的安排?还是……另一股势力?
宴会的气氛依旧热烈,但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我仿佛看到了无数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而我,韦吉祥,或者说陈永仁,正站在这个漩涡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