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被彻底拉严,最后一丝天光被吞噬。小隔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昏暗,只有旧书页和灰尘的气息在沉闷的空气里无声发酵,混合着沈砚沉重压抑的喘息,以及阿阮再次沉入睡梦的细微呼吸。
那句“影子钉久了,也想挪挪窝”的谶语,像一枚毒刺,深深扎进沈砚的神经,余毒未清,在他的四肢百骸里引发着无声的痉挛。他蹲在藤椅边,背对着林晚和周婆婆,宽阔的肩背绷紧如铁,每一块肌肉都贲张着极力压抑的惊涛骇浪。方才那瞬间的失控和骇然被他强行冰封,但冰层之下,是依旧沸腾的岩浆。
林晚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被他推开时的冰冷触感。心口的刺痛和巨大的疑问如同藤蔓般缠绕收紧。她看着他那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僵硬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周婆婆浑浊的眼底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蹒跚着走回旧木椅坐下,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那本被水浸湿了扉页的旧书,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死寂在蔓延。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巨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沈砚紧绷的肩背线条,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懈了一点点。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嘶哑,仿佛从深水中挣扎而出。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极其轻柔地替阿阮掖了掖并不存在的被角,仿佛这个细微的动作能给他带来一丝支撑。
然后,他转过身。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额角和鼻翼两侧渗着细密的冷汗。但那双眼睛,已经重新沉淀下来,深不见底,像两口刚刚经历过地震、表面恢复平静却内里满是裂痕的深潭。所有的惊骇、剧痛、失控都被他强行压进了最深的潭底,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沉静。
他的目光掠过林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没有停留,最终落在周婆婆身上。
“这句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带着一种近乎磨损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是石头…亲口说的?”
周婆婆沉重地点点头,目光没有回避:“一字不差。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怪。像是有团火在烧,又像是…已经看到了结局。”她顿了顿,补充道,“他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着这本书找来,听到这句话还不明白…那就算了。”
“不明白…就算了?”林晚下意识地重复,心猛地一沉。这是什么意思?是考验?还是…绝望的托付?
沈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沉默着,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只缠着纱布的左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极其缓慢地拂过自己左手食指根部——那道被纱布覆盖的旧疤所在的位置。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催眠般的专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确认?
林晚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她猛地想起方才换药时,自己指出那道疤的来历后他剧烈的反应!这道旧疤…和这句谶语…难道有什么联系?!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突兀地在死寂的小隔间里响起!
声音来自…沈砚的身上!
沈砚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然拉扯!他拂过旧疤的手指骤然停顿,眼中那刚刚沉淀下去的冰冷沉静瞬间被锐利如刀的警惕取代!目光如电,猛地射向声音的来源——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旧背包!
林晚和周婆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放在角落椅子上的旧背包。
“叮铃…”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像是某种极小的金属机括被触发、正在轻微震动的声响!
沈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一步跨到背包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猛地拉开拉链!他的手指在里面快速而精准地翻找着,无视了那些衣物和素描本,最终,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只有拇指大小的扁平方形金属物体!
他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那是一个做工极其精密、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追踪器!此刻,它正面一个微小的红色指示灯,正以一种固定的频率,持续而微弱地闪烁着!那“叮铃”般的轻微声响,正是它内部机括震动发出的警报!
“这是…?!”林晚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沈砚的眼神彻底冰封,周身散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意!他死死盯着那个闪烁的追踪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被放进他包里的?!老张头?!周师傅?!还是…更早之前?!
根本来不及细想!
几乎就在他掏出追踪器的同一瞬间——
“砰!!!”
一声巨大而粗暴的撞门声,如同惊雷般从书店外间猛然炸响!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和木架倒塌的轰隆声!
“搜!给我仔细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一个粗暴凶戾的男人吼声穿透隔断,清晰地砸了进来!
追兵到了!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
小隔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周婆婆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林晚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下意识地扑向藤椅里被巨响惊醒、吓得张开嘴就要哭出来的阿阮!
沈砚的反应快得如同鬼魅!在撞门声响起的第一时间,他已经猛地转身!那双冰封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瞬间被一种极度冷静的、近乎残酷的杀伐决断取代!他没有丝毫犹豫,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拿武器,而是精准地一把抓起桌面上那本深蓝色的、至关重要的旧书,狠狠塞进怀里!同时,右手已经握住了那把一直贴身藏着的、冰冷沉重的战术匕首!
“从后窗走!”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冰冷,不容置疑,一把将还在懵懂惊吓中的阿阮从藤椅里抄起,塞进林晚怀里,同时用眼神示意周婆婆,“婆婆,躲起来!”
话音未落,外间的打砸声和粗暴的呼喝声已经迅速逼近!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砰!” 小隔间那扇单薄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一脚踹开!木屑飞溅!
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面目凶狠的男人端着枪,狞笑着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瞬间就锁定了怀里抱着阿阮的林晚,以及她身边那个放着绿萝的矮柜!
“找到——”他的狂吼才刚刚出口!
一道黑影如同蛰伏的猎豹般暴起!
沈砚的身影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他甚至没有用匕首!就在那男人抬枪口的瞬间,沈砚的左手手肘如同铁锤,带着全身的力量和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暴戾,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在了男人的喉结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清脆的骨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
男人的狞笑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球猛地凸出,嗬嗬地倒吸着气,手中的枪无力滑落。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第二声,整个人就像一袋破布般软软地瘫倒下去!
沈砚看都没看倒下的敌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手捡起掉落在地的枪,塞给吓得浑身僵硬的林晚,声音冷得掉渣:“拿着!防身!”
然后,他一把扯开小窗那厚重的绒布窗帘!
窗外,不是预想中的后巷,而是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防火夹道!对面是另一栋老楼斑驳的墙壁!
“跳过去!快!”沈砚低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不容置疑!他已经听到外面更多杂乱的脚步声正疯狂涌来!
林晚抱着吓傻了的阿阮,看着那狭窄危险的夹道和对面冰冷的高墙,脸色惨白,手脚冰凉!这怎么可能跳得过去?!
“快!!!”沈砚的吼声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焦灼,他猛地推了林晚一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这边!跟我来!”周婆婆苍老却异常镇定的声音忽然响起!她不知何时挪开了墙角一个堆满废书的破旧木箱,后面竟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一股陈腐潮湿的气息从洞里扑面而来!
“老房子留下的猫道!通后面巷子!”周婆婆急声道,浑浊的眼里闪烁着决绝的光,“快!”
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走!”沈砚当机立断,一把将林晚和阿阮推向那个洞口!
林晚咬紧牙关,将阿阮紧紧护在怀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进了那狭窄漆黑的洞口!冰冷的尘土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沈砚紧随其后,在他弯腰钻入洞口的最后一瞬,目光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混乱的小隔间——倒地的敌人,翻倒的桌椅,还有…那个被遗忘在矮柜上、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油绿盎然的…绿萝。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有零点一秒。
然后,他猛地弯腰,钻入了黑暗的洞口。
沉重的脚步声和吼叫声已经冲到了小隔间门口!
周婆婆看着他们消失在后,猛地将破木箱推回原位,挡住了洞口。她转过身,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沉静的决然,默默握紧了手中那根用来修书的、沉重的铁尺。
黑暗、潮湿、逼仄的通道,如同怪兽的食道,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只有身后隐约传来的打砸声和周婆婆一声压抑的闷哼,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逃亡之路的起点。
林晚死死抱着阿阮,在黑暗中拼命向前爬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她能听到身后沈砚急促却稳定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就在身后,像一道最后的屏障。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空气!
她奋力爬出洞口,发现自己落在一条堆满垃圾箱的、肮脏僻静的后巷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着腐臭的气味。
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沈砚也已经敏捷地钻了出来。他脸上沾着灰尘和蜘蛛网,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第一时间将她和阿阮拉到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后面隐蔽起来。
他侧耳倾听着书店方向的动静。那里的打砸声和吼叫声似乎渐渐远去,变成了搜索和咒骂。
暂时安全了…
沈砚靠在冰冷肮脏的墙壁上,胸口微微起伏。他低下头,看向自己怀里——那本深蓝色的旧书被他死死按在胸前,完好无损。
然后,他的目光抬起,越过垃圾箱,投向那条通往书店前方的、幽深的小巷口。那双刚刚经历过杀戮和逃亡的、冰冷沉静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碎裂了一下。
那盆绿萝… 没能带出来…
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痛楚的阴影,极快地掠过他眼底,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冰冷的决绝覆盖。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惊魂未定、紧紧抱着阿阮的林晚,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