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储藏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尘埃在从破窗漏进的夕阳光柱里无声沉浮。
林晚是被一阵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惊醒的。她猛地睁开眼,心脏还因短暂的噩梦而急促跳动。昏暗的光线下,她首先看到的是依旧蜷缩在她身边、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的阿阮,小脸上还挂着泪痕,但总算睡着了。
而那声抽气……
她的目光立刻转向门口。
沈砚依旧保持着守卫的姿势靠在门边,但原本挺直的背脊微微弓起,头低垂着,右手紧紧按在左肩伤口的位置。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林晚也能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愈发苍白,紧抿的唇线透出极力隐忍的痛苦。
他刚才的动作太大了。扯裂了伤口。
林晚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疲惫和恐惧瞬间被更强烈的担忧取代。她几乎是立刻轻轻掀开身上那件还带着他气息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避免惊醒阿阮,快步走到他身边。
“伤口裂开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错辨的焦急。
沈砚猛地抬起头,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眼底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下意识地想挺直身体,装作无事,但肩头传来的剧痛让他这个动作只完成了一半,反而显得更加僵硬。
“没事。”他哑声回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压抑,避开她的目光,试图将按在肩上的手放下。
林晚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别动!”她命令道,语气是她平时在课堂上要求学生认真听讲时的严厉,但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让我看看。”
沈砚的身体瞬间绷紧,手腕在她掌心里僵硬得像铁。他从未让人如此靠近他的伤口,尤其是在他清醒且脆弱的时候。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和抗拒。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她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晚……”他试图抽回手,声音低沉带着警告,更多的是无措。
“坐下。”林晚根本不理会他那套,另一只手已经去碰他夹克的拉链,“你是想等它发炎化脓,然后发烧倒下,把我们和阿阮都丢在这里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沈砚强撑的硬壳。他的抵抗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紧绷的身体线条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他沉默地、几乎是顺从地,顺着林晚推他的力道,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曲起一条长腿。
林晚蹲在他面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抖得那么厉害。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他夹克的拉链,露出里面深色的t恤。左肩处的布料颜色明显更深,濡湿了一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她的心又沉了几分。需要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否则在这种肮脏的环境里,感染几乎是必然的。
她转身拿过那个旧背包,从里面翻找出之前备用的矿泉水、纱布和一小瓶所剩无几的消毒药水。动作尽量放轻,避免发出太大声音惊动阿阮。
当她用剪刀小心地剪开他肩头黏住的t恤布料时,沈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额头的冷汗更多了,但他死死咬着牙,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暴露出的伤口有些狰狞,缝线处果然崩开了少许,正在缓慢地渗血。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热。
林晚的鼻尖一酸,赶紧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她拧开矿泉水,用干净的纱布蘸湿,先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迹和干涸的血痂。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气息微微拂过他滚烫的皮肤。
沈砚僵硬地坐着,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偶尔不可避免的触碰,冰凉而轻柔,与他伤处的灼痛形成鲜明对比,带来一阵阵奇异而陌生的战栗。他只能紧紧攥住垂在身侧的右手,指节用力到泛白,全部意志都用来对抗身体的本能反应和心底翻涌的、陌生的酸软。
“疼就说出来。”林晚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没必要一直忍着。”
沈砚沉默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直到林晚拿起消毒药水,棉签沾着刺鼻的液体即将触碰到伤口时,他才极低地、几乎是呓语般地吐出两个字:“……麻烦你了。”
林晚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他。
他依旧偏着头,视线落在对面积满灰尘的墙壁上,侧脸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脆弱。这句道谢,生硬又笨拙,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点点……酸楚的柔软。
“闭嘴。”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动作却更加轻柔了几分,“阿阮都知道受伤了要喊疼要人哄,你比她还不如。”
消毒药水刺激伤口的那一刻,沈砚的整个身体猛地绷紧如铁,肌肉贲张,压抑的闷哼终于还是从齿缝间漏出一丝,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林晚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动作更快更轻,迅速清理完毕,撒上药粉,然后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两个人都像是打了一场仗,额头上都沁出了汗。
林晚稍稍松了口气,看着被自己包扎得还算整齐的伤口,刚想说什么,目光却落在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那只手也缠着纱布,是为了挡开滚烫的油锅而烫伤的地方。
她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碰触检查一下:“这里呢?有没有……”
她的指尖刚要碰到他手背的纱布,沈砚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缩了回去,藏到了身后。这个动作快得近乎应激。
林晚愣住了,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沈砚也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更深沉的晦暗覆盖。他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沉沙哑:“这里……没事。”
那不仅仅是烫伤。那下面,是更旧的疤痕,是十年前雨夜里留下的、被她称为“勋章”的印记。此刻被她这样关切地看着,那股刚刚被伤口疼痛压下去的、因她而起的汹涌情绪再次翻腾起来,让他无所适从,只能笨拙地躲藏。
林晚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和藏到身后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收拾好医药用品,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夕阳的光线又偏移了一些,颜色变得更加暖橘,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靠得很近。
“饿吗?”最终还是林晚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时的温和,“还有一点饼干。”
沈砚摇了摇头,依旧没看她:“你吃。”
林晚没再说什么,自己也确实没什么胃口。她靠坐在他对面的墙壁下,抱着膝盖,看着他重新将拉链拉好,动作依旧有些迟缓笨拙。
“这里……安全吗?”她轻声问,目光扫过这间封闭的储藏室。
“暂时。”沈砚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感,但或许是因为疲惫和伤痛,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一丝沉闷,“他们搜过书店,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排查到这种明显废弃的地方。天黑后,我们再想办法离开。”
“嗯。”林晚低低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紧张和恐惧,反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带着些许尴尬又有些许温存的氛围。共同经历生死危机,又刚刚进行了那样近距离的肢体接触,有些东西似乎在无形中悄然改变了。
阿阮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翻了个身。
两人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紧绷的心弦都不自觉地松弛了一点点。
“幸好……阿阮没事。”林晚喃喃道,像是在对沈砚说,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沈砚的目光落在阿阮身上,那双总是冰冷沉寂的眸子里,终于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温柔和如释重负。“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盆绿萝……”林晚忽然想起,声音里带着惋惜和愧疚,“对不起,当时太急了,我没能……”
“一盆植物而已。”沈砚打断她,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不重要。”
但林晚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垂下的眼睫,和那一闪而过的、极淡的失落。她想起了他素描本上那幅题着“光·绿”的画,想起了他清晨小心翼翼抚摸叶片时专注的侧影。
他真的觉得不重要吗?
林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浑身是伤、满身秘密、在黑暗中行走的男人,此刻为了守护她们而强撑着坐在冰冷的地上,会因为一盆无法带走的植物而流露出细微的难过。
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地填满了,酸酸胀胀的。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处的破洞,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形成一小片温暖的光斑。
沈砚似乎被那光线吸引,微微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头。
就在这时,林晚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地、快速地掠过他沾着灰尘和汗湿的鬓角,那里挂着一小缕蛛网,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碍眼。
她的动作很轻,很快,一触即分。
沈砚却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整个人彻底僵住。猛地转头看向她,眼底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茫然,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薄红。
林晚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脸上有些发烫,强作镇定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起来,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皮肤微烫的触感。她避开他震惊的目光,看向那片光斑,语气尽量自然地说:“有……有脏东西。”
沈砚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剧烈而混乱的情绪,惊讶、困惑、无措,还有一丝……被惊扰后的无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妙的、粘稠的沉默。灰尘在那片暖橘色的光柱里舞动得更加欢快。
过了好一会儿,沈砚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把头转回去,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更深的阴影里,只留下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廓,暴露在渐渐微弱的光线下,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瞬间的兵荒马乱。
林晚的心跳也快得不像话,她把脸埋进膝盖里,假装在看地上的光影,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小地向上弯了一下。
原来……戳破这层冰冷的硬壳,看到他这副模样,感觉……并不坏。
夕阳终于彻底沉了下去,储藏室里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陷入一种朦胧的灰蓝色调。
夜晚,要来了。
但在这个冰冷废弃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借着这最后的天光,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微弱,却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