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面包车最终驶离了最后一片零散的民居,彻底进入了城郊结合部的荒凉地带。道路变得颠簸不平,两旁是枯萎的芦苇荡和废弃的农田,远处可以看到连绵的、光秃秃的山丘轮廓。
沈砚的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一片看起来早已废弃多年的气象观测站外围停了下来。几栋低矮的、墙皮剥落严重的红砖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窗户破碎,院子里荒草丛生,锈蚀的铁丝网歪斜地倒伏着。这里偏僻、视野开阔,易守难攻,且足够荒凉,鲜有人至。
“在这里等一下。”沈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痛楚。他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靠在方向盘上,闭着眼睛,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额角的冷汗更多了,脸色苍白得像纸。
林晚的心立刻揪紧了。她看到他左肩处的血迹已经洇开得更大了一片,甚至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滴落在深色的裤子上。
“你的伤……”她声音发颤,慌忙从背包里翻找剩下的纱布和药水。
“没事。”沈砚咬着牙,强撑着坐直身体,推开车门。下车的动作明显踉跄了一下,他及时扶住了车门才稳住身形。
他先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绝对安全后,才示意林晚和阿阮下车。
三人走进其中一栋看起来相对完整的废弃房屋。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厚厚的灰尘和一些破烂的桌椅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但至少墙壁和屋顶还算完整,能挡风遮雨。
沈砚几乎是脱力地靠坐在一面相对干净的墙壁下,呼吸粗重,闭着眼睛,眉头因剧烈的疼痛而紧紧锁在一起,冷汗已经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必须重新包扎!”林晚的语气带着哭腔,不再是商量,而是近乎命令。她跪坐在他身边,颤抖着手去解他夹克的拉链。
这次,沈砚没有拒绝,也没有力气拒绝了。他任由林晚动作,只是身体因触碰而几不可查地绷紧。
夹克和里面被血浸透的t恤被小心地褪下,暴露出的伤口让林晚倒吸一口冷气。缝线几乎完全崩开,皮肉外翻,狰狞可怖,还在不断地渗着血。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热,显然已经有了发炎的迹象。
林晚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强忍着眼泪和呕吐感,用最快的速度、尽可能轻柔地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冰凉的消毒药水刺激着伤口,沈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间溢出极力压抑的、痛苦的闷哼,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更大的声音。
阿阮被这景象吓坏了,缩在角落里,小声地啜泣着,不敢再看。
林晚的手抖得厉害,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撒上药粉,然后用干净的纱布一层层仔细包扎。她的动作算不上多么专业,却异常专注和轻柔,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整个过程,沈砚始终闭着眼,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紧绷的肌肉泄露着他正承受的巨大痛苦。
终于包扎完毕,林晚几乎虚脱,额头上全是汗。她看着被他鲜血染红的纱布和自己的手指,心脏一阵阵抽痛。
“你……你怎么样?”她声音沙哑地问。
沈砚缓缓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和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一些清明。他极轻地摇了一下头,声音低哑:“死不了。”
还是那样冰冷的语气,却奇异地让林晚稍微安心了一点。还能嘴硬,说明情况还没有坏到极点。
她默默地收拾好医药垃圾,又拿出矿泉水,拧开递给他:“喝点水。”
沈砚接过去,仰头喝了几大口,水流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
气氛暂时沉寂下来。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阿阮细微的、压抑的抽噎声。
林晚看着沈砚因失血和疼痛而异常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和眼底那片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霾,之前那个关于“以后”的问题,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却带着更深的沉重和……恐惧。
她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倒下了,她和阿阮该怎么办。
“你……”她犹豫着,声音轻得像叹息,“总是这样……一个人扛着所有吗?”
沈砚喝水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放下水瓶,目光投向窗外荒凉的景色,没有回答。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林晚的心酸涩得厉害。她看着他裸露的上半身,除了左肩那狰狞的新伤,肩背、腰腹间还交错着好几道深浅不一的旧疤,像某种残酷的勋章,无声地诉说着他过往那些她无法想象的腥风血雨。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到了他那只总是伤痕累累的左手上。旧疤叠着新伤,纱布下的烫伤还未痊愈。
鬼使神差地,她再次伸出了手,这一次,没有试探,没有犹豫,极其轻柔地覆盖在了他缠着纱布的手背上。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抽回,但林晚的手却坚定地握着,没有松开。
她的指尖能感受到纱布下粗糙的疤痕轮廓和依旧有些发烫的皮肤。
“这道疤,”她轻声开口,目光没有看他的手,而是直视着他骤然转过来的、带着惊愕和一丝慌乱的眼睛,“十年前,杏林路后巷,是为了救我。”
“今天的伤,”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是为了保护我和阿阮。”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似乎想反驳,想否认,但在她那清澈、坚定又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僵硬地坐着,任由她微凉柔软的指尖,带来一阵阵陌生而战栗的触感。
“沈砚,”林晚的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你不是影子。”
“你救过的人,你保护着的人……我们,都是你存在过的证明。”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再说……没有以后。”
“你的以后,”她握紧了他的手,目光灼灼,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我和阿阮……都在。”
最后几个字,轻如羽毛,却重逾千斤,狠狠地砸在沈砚死寂的心湖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万分地看向林晚,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冰冷沉寂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剧烈到无法掩饰的震惊、茫然、无措,甚至还有一丝……被狠狠触动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脆弱。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那些早已被他冰封的情感壁垒,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是恐惧,不是排斥,不是指责。
而是……认可。是挽留。是……一种他从未奢望过的、沉重而温暖的牵绊。
荒废的观测站里,风声呜咽。破旧的窗框发出吱呀的轻响。
角落里,阿阮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睁着泪眼朦胧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两个沉默的大人。
沈砚的手在林晚的掌心下,从最初的僵硬冰冷,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回温,甚至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回握住什么,却又无力而迟疑。
他避开了林晚那太过灼热的目光,低下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嘶哑破碎的声音:
“……不值得。”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值不值得,”林晚的声音却异常坚定,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沈砚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任由细碎的黑发遮住他的眉眼,掩去所有翻腾的情绪。但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碎裂开的脊背,却似乎微微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一场冬雨即将来临。
废弃的观测站里,一片寂静。
只有两人交叠的手,和那无声流淌的、沉重而温暖的暗涌,在冰冷的空气里,固执地蔓延着。
仿佛在立下一个无声的、关于“以后”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