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黑暗并非坦途,而是一段更加陡峭向下、似乎是应急疏散通道的狭窄楼梯。沈砚几乎是将林晚和阿阮半推半拽地拖了下去,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起凌乱的回响,与身后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撞门声和尖锐警报混合在一起,编织成一曲死亡迫近的交响。
楼梯尽头又是一扇门。沈砚用尽最后力气撞开门,冰冷的、带着浓重湿气和铁锈味的空气瞬间涌入。
外面不再是地下甬道,而是一条狭窄的、堆满废弃管线和杂物的露天巷道。天空不知何时已彻底阴沉下来,乌云低垂,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瞬间就打湿了地面和他们单薄的衣衫。
暴雨将至。
身后的撞门声似乎暂时被距离和厚重的结构隔断了一些,但警报声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隐约穿透雨幕传来。
“这边!”沈砚嘶哑地低吼,辨明方向,拉着林晚冲进雨幕之中。
雨水冰冷刺骨,很快将三人彻底淋透。沈砚伤口渗出的鲜血混着雨水,在他身后拖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淡粉色的痕迹,又被更多的雨水迅速冲散。
他在暴雨和逐渐浓郁的夜色中拼命奔跑,或者说,是拖着林晚和阿阮亡命奔逃。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巨大的痛苦,但他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本源。
林晚几乎是被他拖着前行,肺部火辣辣地疼,冰冷的雨水呛进鼻腔,视线一片模糊。她只能死死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抱着阿阮,凭借着本能跟随。
巷道错综复杂,如同迷宫。沈砚却像是早已将地图刻在了脑子里,没有丝毫犹豫,在每一个岔路口都精准地选择方向。他避开可能有摄像头的主路,专挑最阴暗、最泥泞的小道。
终于,在一条堆满废弃建材的死胡同尽头,沈砚猛地推开一扇虚掩的、锈蚀严重的铁皮小门,将林晚和阿阮塞了进去,自己则踉跄着跟入,反手死死抵住了门。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像某个废弃的工具间或者配电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尘埃味。唯一的光线来自门外巷子里一盏昏黄摇曳的路灯,透过门缝渗入几缕,勉强照亮了沈砚惨白如纸、布满雨水的脸。
他背靠着门板,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不断滴落。
外面的警报声似乎终于被暴雨和距离彻底隔绝,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敲打着铁皮屋顶,如同密集的鼓点。
暂时……安全了?
林晚的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她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将吓坏了的阿阮紧紧搂在怀里,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均的喘息声和阿阮压抑的啜泣。
过了好一会儿,林晚才勉强平复了一些。她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看向对面的沈砚。
他依旧低着头,湿透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那只死死按在左肩伤口上的、同样湿透且沾满血污的手。鲜血依旧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渗出,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一滩越来越大的暗色。
这样下去不行!伤口会彻底感染,他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林晚咬咬牙,挣扎着爬起来。她记得那个守卫的背包里似乎还有一点剩余的纱布和那瓶消毒酒精。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那个被扔在角落的背包。谢天谢地,东西还在。
她拿着东西,挪到沈砚身边蹲下。
“沈砚……你得……重新包扎……”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而颤抖。
沈砚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
林晚的心一紧,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沈砚?”
沈砚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像是从某种混沌中被惊醒。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雨水顺着他深刻的下颌线流淌,他的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因为高烧和失血而显得有些涣散,但深处那抹冰冷的警惕依旧存在。他看了一眼林晚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自己依旧淌血的肩膀,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得到他默许,林晚不再犹豫。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透、变得冰冷滑腻的旧纱布。
伤口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情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红肿、外翻,甚至边缘已经开始有些发黑,感染显然在急剧恶化。
林晚的手抖得厉害。她倒出一些酒精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为他清洗伤口。
酒精触碰到破损皮肉的刺痛感让沈砚的身体瞬间绷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从齿缝间挤出的闷哼。他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扭曲可怖。
但他没有躲闪,也没有阻止,只是死死咬着牙,承受着这一切。
林晚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难受得厉害,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下,尽可能快速而仔细地清理着。
当她清理到伤口靠近锁骨下方的一处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另一处皮肤的异样——那不是新伤,而是一处早已愈合多年的、同样深刻的旧疤。疤痕的质地坚硬而凸起,形状有些奇怪。
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沈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意点。他原本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里面闪过一丝极其凌厉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警惕和……一丝难以形容的窘迫与阴郁!
他猛地抬起右手,一把抓住了林晚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别碰那里!”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冷厉,像是在守护某个绝对不容触碰的禁忌。
林晚被他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和眼中的狠厉吓得浑身一僵,手腕上传来剧痛,酒精瓶差点脱手掉落。
两人在昏暗中对视着。沈砚的眼神如同受伤的困兽,充满了攻击性和一种深藏的……痛苦?
林晚的心脏狂跳,手腕被捏得生疼,却莫名地从他那过激的反应里,感受到那处旧疤所承载的、远超肉体的沉重过往。
她看着他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痛苦,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疲惫、伤痛却依旧强行支撑的脸,心里的恐惧忽然间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的、难以言喻的心酸和柔软。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解释,只是用那双被雨水淋湿、依旧带着惊惶却无比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好。我不碰。”
她的顺从和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像一盆温水,悄然浇熄了沈砚眼中瞬间燃起的暴戾火焰。
他猛地回过神来,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抓住她手腕的手指如同被烫到一般,骤然松开了力道。
他看着林晚手腕上被自己掐出的清晰红痕,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里面掠过一丝清晰的懊恼和……无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道歉,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狼狈地转开了视线,下颌线绷得死死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而紧绷的沉默。只有屋外的雨声依旧哗啦啦作响。
林晚默默收回手,揉了揉发痛的手腕,没有再多问一个字。她低下头,继续专注地为他处理肩膀上的新伤,动作更加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处神秘的旧疤。
沈砚的身体依旧紧绷,但不再阻止。他重新闭上眼睛,任由她动作,只是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包扎完毕,林晚已是满头细汗。她看着他被重新包好的肩膀,虽然依旧令人担忧,但至少血暂时止住了。
她瘫坐回去,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狭小的空间里又冷又潮。
阿阮靠在林晚怀里,冷得瑟瑟发抖,小声嘟囔着:“冷……林姐姐……阿阮好冷……”
林晚自己也冷得嘴唇发紫,她将阿阮更紧地搂住,试图用自己冰冷的体温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却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一件湿透冰冷、却依旧宽大的外套,被扔到了她的肩上。
林晚一愣,抬头看去。
沈砚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看着她。他已经脱下了那件同样湿透的外套,只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速干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却依旧蕴含着力量的线条。左肩处新包扎的纱布迅速被雨水浸出的血染红。
“穿上。”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最合理的分配。
“不行!你伤得这么重,你会冻死的!”林晚想也不想就要把外套还给他。
“穿着。”沈砚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冷硬,“你冻病了,更麻烦。”
他的话很直接,甚至有些伤人,像是在陈述一个冷冰冰的事实——保护她,只是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
林晚递还外套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脸,看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她最终还是默默地将那件冰冷的外套裹紧了自己和阿阮。衣服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极淡的、冷冽的气息。
沈砚见她没有再拒绝,似乎松了口气,重新靠回门板,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个举动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
空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侵袭。林晚抱着阿阮,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皮越来越沉。她知道不能睡,但极度的疲惫让她的大脑一片混沌。
就在她意识即将模糊之际,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极其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迟疑的试探,轻轻碰了碰她同样冰冷的手指。
林晚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惊讶地抬头。
是沈砚。他不知道何时挪近了一点,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却极其笨拙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依旧冰冷,甚至因为失血而比雨水更凉,带着粗糙的薄茧和未愈的伤痕。
但那冰冷的覆盖,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不适。
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笨拙的道歉,又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她们还在,确认这绝望的雨夜里,并非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酸涩而温暖的热流悄然涌过。
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那只冰冷的手,就那样生硬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覆盖着自己的手背。
屋外,雨声渐沥。
屋内,昏光摇曳。
两只冰冷的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以一种极其古怪而脆弱的姿态,交叠在一起, silently地汲取着彼此那点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仿佛两只在暴风雨中受伤落单的鸟儿,依偎着,等待着未知的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