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洗室细细的流水声,淘米时米粒碰撞的沙沙轻响,像是某种奇异的安魂曲,穿透了沈砚长久以来筑在神经末梢的冰墙。他闭着眼,掌心里怀表坚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病号服硌着皮肤,是冰冷的现实锚点。然而,鼻腔里却渐渐充盈起一种全然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气息——生米被清水浸润后散发的、干净的谷物清香,混杂着窗外雨后微凉的空气,正悄然弥漫开来。
这味道,无关任务,无关杀戮,无关那些深不见底的黑暗。它太普通了,普通到近乎奢侈。沈砚感到一种沉重的、几乎拖拽着他向下坠落的疲惫,不是伤口的痛楚,而是灵魂深处绷紧太久后的骤然松弛。他几乎要在这片由水流声和米香织就的、虚幻的安全感中沉下去。
“嗒。”
一声极轻的、金属部件咬合的脆响,在他指腹无意识摩挲怀表表壳时响起,微弱却清晰,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粒火星。
沈砚猛地睁开眼,眼底瞬间清明,锐利如刀锋。刚才的松懈荡然无存,身体本能地进入戒备状态,肌肉绷紧,连带着右肩的伤口都传来一阵尖锐的抗议。他低头,紧盯着掌心下病号服口袋的轮廓。怀表静静地蛰伏着,仿佛刚才那声只是幻觉。
是机芯残骸的偶然摩擦?还是…某种精密的回应机制?
他不动声色,指腹再次极其缓慢地、带着探测般的力道,按压过怀表背面那处细微的凹痕。
一片寂静。只有盥洗室的水龙头被关紧的声音。
门开了。林晚端着洗好的米和青菜走出来,衣袖挽到小臂,几缕发丝被水汽沾湿贴在额角,脸上带着一丝专注后的平静。她抬眼,正好撞上沈砚瞬间收敛却仍残留一丝未褪尽凌厉的目光。
“吵醒你了?”她问,声音自然,目光却在他紧抿的唇角和略显僵硬的姿势上停留了一瞬。
沈砚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肩头的刺痛和心头的疑虑。“没睡。”他声音低沉,带着刚清醒的微哑,目光转向她手中洗得翠绿的青菜,“…需要帮忙?”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他能帮什么?用这只勉强能动的右手去撕菜叶子?
林晚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到沈砚几乎以为是错觉。“坐着就是帮忙。”她走到墙角,拿出那个折叠小电锅,熟练地接上电源,注入清水,将米倒了进去。“伤员的任务是休养。”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教师口吻,又像是某种刻意的轻松。
她开始择菜,动作麻利。病房里一时只剩下电锅加热水时发出的轻微嗡鸣,和青菜叶子被撕开的脆响。
“周师傅,”沈砚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略显奇异的宁静。他目光落在窗外,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林晚能听见,“他看阿阮的眼神,有变化吗?” 这是他最深的牵绊,任何细微的异常都可能预示着组织的触角。
林晚择菜的手停了一瞬,回忆着钟表铺二楼那个狭小房间里的情景。“很自然。心疼,担忧,就是长辈看生病小辈的样子。”她肯定地说,指尖捻掉一片黄叶,“绿萝…他浇水很勤快,叶子油亮得晃眼。” 她刻意强调了“油亮”两个字,这是沈砚和阿阮之间关于“生命”的暗语。
沈砚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沉默再次笼罩。电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米粒在热水中沉浮。
“那个老张头,”林晚像是闲聊般提起,一边将择好的青菜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巷子口的修鞋匠。眼神确实毒,像钩子。” 她关掉水,甩了甩菜上的水珠,“我出来时,他锥子差点扎到自己手上的鞋底。” 她语气平淡,但沈砚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老张头在观察她离开时,分了神。
“不是‘钩子’,”沈砚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感,“是‘钉子’。扎在那儿,就为了钉住过往的‘影子’。” 他意有所指。老张头可能是组织最低级的眼线,也可能是警察布控的暗桩。
林晚将青菜放入已经滚起米花的锅里,盖上锅盖,只留一条缝隙。白色的蒸汽带着更浓郁的米香氤氲而出,模糊了她部分侧脸。“影子钉久了,也会想挪挪窝的。” 她转过身,背靠着放着电锅的小桌,看向沈砚,目光平静却带着探究,“尤其是当‘旧主’的饭,越来越难以下咽的时候。” 她在试探老张头是否可能被策反或利用。
沈砚的目光与她相接。那双眼睛,褪去了课堂上的温润,此刻像打磨过的黑曜石,冷静,锐利,洞悉人心。他扯了下嘴角,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挪窝的钉子,要么被拔掉,要么…扎进新木头里,一样是钉子。” 他从不轻信任何变数,尤其是这种底层眼线,背叛的成本太低。
“也是。”林晚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点头,目光扫过他依旧紧握在口袋外的手,“那…‘钥匙’呢?锈死的机芯里,能撬出什么?” 话题终于回到了核心。
锅里的粥开始咕嘟咕嘟地翻滚,米汤变得粘稠,青菜的翠色在蒸汽中若隐若现,清新的香气混合着米香,充满了小小的病房,几乎要盖过消毒水的味道。这寻常的烟火气,与两人谈论的冰冷秘密,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沈砚的手从口袋上移开,摊开在白色的被单上。他垂眸看着自己修长却布满薄茧和旧伤痕的手指,那是属于“寒鸦”的手。“钥匙…”他低语,像是在咀嚼这个词,“也可能是锁。锈死了,强行开,锁芯会断在里面,再也打不开。”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锁住林晚,“也可能…是个饵。等着不知死活的手去碰。”
他指的是怀表可能存在的自毁装置,或者定位信号。林晚心头一凛。她想起指尖触碰时那声轻微的“嗒”,还有沈砚刚才无意识摩挲时那更清晰的脆响。“那声‘响’…是什么?”
“机芯里卡住的齿轮,”沈砚回答得很快,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犹疑,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或者…平衡摆轮的残骸松动。” 他似乎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无法完全确定。
林晚没有追问。她走到锅边,揭开盖子,用勺子轻轻搅动。粥已经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青菜碧绿,热气腾腾。她盛出一小碗,洁白的米粥上点缀着翠色,散发着最朴素的温暖。
她端着碗,走到床边,递过去。“先吃点东西。”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温和,“再精密的锁,也得有力气琢磨。”
沈砚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再看向林晚。她的脸在蒸汽后显得有些朦胧,眼神却很专注,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拒绝的坚持。他习惯性地想拒绝,想保持距离,但胃部因饥饿而起的微弱痉挛和空气中弥漫的食物暖香,像两只无形的手,瓦解着他的防御。
他沉默地伸出手,想要接过碗。动作牵扯到右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别动。”林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命令的口吻。她没有将碗递到他手里,而是直接坐在了床沿,舀起一小勺粥,在碗边轻轻刮了刮,滤掉多余的热气,然后自然而然地递到他唇边。
这个动作太过亲密,超出了“临时盟友”的界限。沈砚的身体瞬间僵硬,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和本能的抗拒。他几乎要向后避开。
“你是想让我举着勺子等你肩伤痊愈?”林晚挑眉,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沈师傅,效率点。粥凉了不好吃。”
沈砚喉结滚动了一下。拒绝显得矫情且不合时宜。他看着那勺递到唇边、温度正好的粥,米粒晶莹,青菜鲜嫩。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妥协,微微前倾,张口含住了勺子。
温热的、带着谷物清甜和蔬菜鲜香的米粥滑入喉咙。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本身的踏实感。味道很淡,却异常熨帖,瞬间抚平了胃里的空虚,甚至奇异地缓解了一丝肩头尖锐的痛楚。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警惕、戒备、一丝被照顾的尴尬,还有更深处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触动。
林晚看着他咽下,才收回勺子,又舀起一勺,重复着滤凉的动作。她的动作并不特别温柔,带着一种教师特有的、有条不紊的节奏感,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手艺…还行。”沈砚在下一勺递过来前,低哑地挤出三个字。算是认可,也是打破沉默的尝试。
“养活自己,够了。”林晚淡淡回应,又递过去一勺,“比医院的强点。”她看着他顺从地吃下第二口,紧绷的嘴角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修表的手艺,也能养活自己?”她状似无意地问,目光却落在他放在被单上的左手上,那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和关节处有细微的薄茧,是长期使用精密工具留下的痕迹,也是握枪的证明。
沈砚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她的眼神很清澈,像在探讨一个纯粹的技术问题,但他知道她在试探,试图勾勒“沈岩”这个身份的更多细节。“饿不死。”他含糊地应道,避重就轻。
“古董修复…很费神吧?”林晚继续喂着粥,话题沿着“沈岩”的伪装身份延伸,“特别是瓷器,裂痕修补,毫厘之差,价值天壤之别。”她想起他素描本上那朵从裂痕中生出的花。
“嗯。”沈砚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虚空,似乎想起了什么,“裂痕…是器物的一部分。强行抹平,反而假。好的修复…是让裂痕成为新的纹理,让时光的伤,变成另一种美。” 他难得说了个长句,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沉浸其中的专注。这并非全然伪装,古董修复确实是他为数不多能感到平静的领域。
林晚递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看着他。窗外暮色渐沉,病房里光线变得柔和,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竟奇异地淡化了几分那刀削斧凿般的冷硬。这一刻,他谈论着裂痕与修复的“沈岩”,似乎短暂地压过了那个深藏在阴影中的“寒鸦”。
“让时光的伤…变成另一种美。”林晚轻声重复,眼神若有所思。这句话,像是在说瓷器,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她想起了他素描本上的《归途》,裂痕生出的花;也想起了自己作文批注上那句“容缺非弥合”,以及他当时蜷曲的手指。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在粥碗升腾的热气中悄然滋生。
她将勺子再次递到他唇边。“那…如果伤得太深呢?碎得太彻底呢?还能修复吗?” 她的问题,已经超越了瓷器修复的范畴。
沈砚沉默地吃下那口粥,喉结滚动,咽下的似乎不只是食物。过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得像蒙尘的古琴:“看…值不值得。”他抬眼,目光穿透袅袅蒸汽,直直地看向林晚,那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滚着太多林晚无法解读的东西——疲惫、挣扎、一丝深埋的痛楚,还有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有些东西碎了,拼回去也是满身裂痕,一碰就散。不如…只留下最核心的一块碎片,让它成为新的东西的起点。” 他说的是器物?是组织?是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电锅保温档发出的微弱电流声。粥碗里的热气渐渐稀薄。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晕透过玻璃,在白色的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林晚没有再喂下一勺。她端着半温的粥碗,指尖感受到碗壁残留的暖意。沈砚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层层涟漪。他承认了“碎”,承认了“伤”,甚至暗示了某种“重构”的可能。这远比任何激烈的坦白更触动人心。
“核心的碎片…”林晚喃喃,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他病号服口袋的位置,那里藏着那枚锈死的、可能藏有“钥匙”或“锁”的怀表,也藏着他和阿阮的牵绊。“那它…还能成为‘钥匙’吗?”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也低头看向自己的口袋。他缓缓抬起左手,隔着布料,再次握紧了那枚冰冷的铜器。指腹下的凹痕触感清晰。病房里昏黄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沉默在蔓延,带着黄铜的冷硬和粥香的余温。
“不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也许…它只是想被修好。” 他抬起头,看向林晚,眼神复杂难辨,“修好…才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
“叩叩叩。”
病房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三下。
声音不大,却像冰锥瞬间刺破了室内刚刚凝聚起的那一点微妙的、带着暖意的脆弱平衡。
沈砚的眼神瞬间冻结,所有疲惫和茫然被凌厉的警觉取代,身体无声地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右手不动声色地滑向被单下某个位置。林晚端着粥碗的手指也猛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但她脸上迅速恢复了平静无波,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光。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传来。
门外是谁?
是例行查房的护士?
是警察的二次问询?
还是…嗅着血腥味而来的“清理者”?
那碗半温的粥,兀自在林晚手中散发着最后一丝暖意。而沈砚掌心的怀表,隔着布料,冰冷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