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终南余烬,赤炼涅盘;桃夭灼灼,知己新生
终南山峦,云雾深锁,却锁不住古墓中弥漫多年的痴怨与杀机。细作传来密讯,非止于《玉女心经》之争,实乃那为情所伤、因爱成魔的李莫愁,将半生情殇炼作滔天怨毒,尽数倾泻于师妹小龙女之身。逼索功法不过是个引子,本质是对自身破碎命运的疯狂宣泄,是对天下“负心人”的无差别诅咒。
林霄阅罢素笺,夕阳色的眼眸静默如深潭,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桌面。“因一人负心,便恨尽红尘,戮及无辜,将自身亦焚于这恨火之中…痴得可怜,悲得可叹。”他语意幽幽,罕见地染上一丝复杂情绪。李莫愁此人,其半生癫狂皆系于一个“情”字,这份极端浓烈至毁灭一切的偏执,虽愚不可及,却有种飞蛾扑火般的“真”,莫名触动林霄心弦。 加之念及古墓内那位掌门些许香火情,他终是决定插手,斩断这冤孽循环。
“心念既动,便去了却。”黄药师拂袖而起,淡然道。欧阳克默然随行,心绪却如弓弦紧绷。
三人再临终南旧地。绕过全真教寂寥庭阶,直入后山幽林。未至深处,便闻得一阵笑声破空,声如银铃摇碎,却浸透令人齿冷的怨毒与凄楚:“师妹~你能逃到几时?这天下男子皆薄幸寡义!你护着那小孽障,终不过重蹈师姐覆辙!不若毁了那劳什子心经,与师姐一同,焚了这污浊人世!”
只见李莫愁杏黄道袍在林间翻飞,容色依旧美艳不可方物,眉宇间却笼罩着化不开的痴怨与疯狂。拂尘如毒龙出洞,招招凌厉,挟着多年积郁的痛楚,直逼得小龙女与杨过险象环生。
林霄三人如一片轻云,悄无声息栖于高枝,冷眼旁观。
李莫愁何等机敏,立时察觉,厉声喝道:“何人窥伺?!”目光如淬毒的冰刃骤然扫来,先见青衫落拓、气韵孤高的黄药师,心下一凛;再见其后垂首恭立、俊俏却气息沉敛的欧阳克;最终,她的目光死死盯在了那玄衣人身上。
这一眼,恍若惊雷击穿永夜,万籁骤然失声。
那人慵倚枝头,玄衣墨发,交织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肤光胜雪,容颜妖异绝伦,仿佛集天地间所有灵韵与邪气于一身,超脱凡俗想象。一双夕阳色的眼眸澹澹睨来,似悲悯,似嘲讽,似洞悉万千红尘痴怨,却又游离于一切爱恨之外,冷冽而通透。李莫愁半生沉溺情障,所见无非爱恨痴缠,何曾见过这般人物?满腔沸腾的怨毒竟为之一滞,心魂深处某根紧绷至极限的弦,莫名一颤,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刺痛感。
“你…”她下意识开口,声音竟干涩得撕裂。
林霄衣袂轻扬,如一片落叶般翩然坠地,无声无息。他目光在她那被疯狂与痛苦扭曲的艳丽脸庞上停留,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却似带着奇异的、直指人心的力量:“李莫愁?你焚心蚀骨地恨着,可曾看清,你恨的究竟是负了你的陆展元,是这天下所有男子,还是…那个困在往事废墟里,日夜用自己的痛苦煎熬自己,至今不肯走出来…也不肯放过自己的…你?”
字字句句,不啻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李莫愁灵魂最深处!
她浑身剧震,如遭重击,脸色瞬间惨白得透明,仿佛内心最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疤被这冰冷的话语骤然彻底揭开!巨大的痛苦和被看穿的恐慌让她眼中的疯狂之色瞬间达到顶峰,拂尘猛地扬起,带起凄厉风声,尖声道:“住口!你懂什么?!你知道他如何负我?!你知道我心里的苦?!你们都一样!道貌岸然!根本什么都不懂!都该死!”
“我是不懂你的苦。”林霄并未退缩,反而迎着她那滔天的、足以将人撕碎的怨毒走上前去,夕阳色的眼眸清冽如万古寒潭,清晰地映出她癫狂而狼狈的倒影,“我不懂陆展元如何负你。但我看得明白,你杀再多的人,逼再多的《玉女心经》,也杀不死一个过去的幻影,更逼不回一颗早已变质的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铁锤,狠狠砸在李莫愁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你烧了定情的帕子,灭了何家满门,如今又要将你师妹逼入绝境…李莫愁,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可还是当年那个让陆展元倾心的赤练仙子?你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只剩余仇恨和痛苦的可怕怪物,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局吗?这就是你对那段过往的…祭奠?”
“我…我…”李莫愁踉跄着后退一步,疯狂的眼神中首次出现巨大的裂隙,那被厚重怨恨掩盖了太久的绝望、委屈、不甘与深入骨髓的疼痛,如同决堤的岩浆般轰然涌上,瞬间将她吞没。她一生都在用报复和杀戮来麻痹自己,何曾有人如此冰冷、如此精准、如此无情地剖开她层层伪装,逼她直视那片早已化为焦土的内里荒芜?
“值得吗?”林霄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却也是最致命的残忍,“用你剩下的所有年华,所有可能性的光芒,去给一段早已腐烂发臭的过往陪葬?让一个负心人的影子,成为你永远走不出的心魔炼狱,耗尽你最后一滴生机?”
李莫愁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妖异容颜上那抹仿佛悲悯又仿佛漠然的神情,看着他眼中那片夕阳色的、似乎能容纳世间所有苦痛却又超然物外的光芒。积蓄了十年的恨意、怨毒、疯狂,如同被最炽烈的阳光直射的坚冰,开始剧烈地消融、崩塌、碎裂。她猛地抬起手,却不是攻击,而是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因恨,而是因那再也无法压抑的、铺天盖地的巨大悲恸与…无边无际的茫然。
“不这样…我还能怎样…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疼…”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嘶哑,充满了绝望的无助,第一次在那身杏黄道袍下,露出了深藏的、属于一个受伤女子的脆弱内核。
“谁说你什么都没有?”林霄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在此刻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重生力量,“你还有你自己。李莫愁,是时候亲手埋葬那具腐烂的骸骨(指对陆展元的执念)了。往前走,哪怕一步。天地浩渺,有趣之事万千,何必画地为牢,困死在一口早已干涸的苦井里?”
他伸出手,并非欲触碰,而是一个纯粹的、邀请的姿态:“跟我回桃花岛吧。那里的桃花开得极盛,适合…埋葬所有旧日残梦,也适合…沐浴新的晨光,重新长出血肉。”
李莫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手,泪痕纵横交错在她美艳却苍白的脸上,疯狂褪尽,只剩下一片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与空白,以及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萤火。她望着林霄,望着那只邀请的手,仿佛那是无边黑暗绝望中的唯一一束光,冰冷海水中唯一一根浮木。
“我…”她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心已枯死…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心若枯死,身躯便会感知无尽的疼。”林霄接口,语气未有丝毫动摇,反而有种斩断乱麻的决绝,“但疼到极致,要么毁灭,要么…麻木重生。换个天地,或许就能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至少…桃花岛上没有你要杀的‘负心人’,只有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东邪,一个…我,”他顿了顿,夕阳色的眼眸微弯,竟透出一丝近乎顽童的澄澈,“还有一个还算听话的玩物。如何?要不要来试试?”
李莫愁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连同他的话,深深镌刻进灵魂里。最终,她眼中汹涌的泪光渐渐止歇,一种死寂过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缓缓浮现,仿佛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燃烧殆尽。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然:“…好。我随你去。”
这一次,并非因为瞬间滋生的男女情爱(尽管林霄的容颜气质带给她的冲击无以伦比),而是因为这个神秘妖异的少年,用最直接甚至残酷的方式,劈开了她厚重坚硬的情感茧房,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可能性——一种或许可以不再被无尽痛苦吞噬、能够稍微喘息着活下去的可能。她此刻心力交瘁,如坠冰窟又似抓住浮木,无力思考风月,只想抓住这唯一的救赎。
林霄对她的选择似乎并不意外,微微颔首。
“等等。”李莫愁忽然开口,她看向林霄,眼神复杂万千,有震撼,有感激,有绝望后的虚脱,有看透一切的疲惫,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触动,“你…为何要渡我?” 她用了一个“渡”字,仿佛对方是引领她脱离苦海的方外之人。 林霄歪头想了想,夕阳色的眸子流转过纯粹而剔透的光彩,答案任性得近乎天真:“嗯…大概是因为,你哭起来的样子太难看了,吵得我耳朵疼?而且嘛,”他唇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你狠辣决绝的模样,比世上许多假仁假义、道貌岸然之徒,瞧着顺眼多了。我那桃花岛,正好缺个能镇得住场子、又合我眼缘的‘自己人’。我觉得,你挺合适。”理由依旧自我中心,却奇异地让李莫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与放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将积郁多年的浊气彻底吐出,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清明,宛若新生:“我李莫愁,恩怨分明。你今日点拨之恩,重于泰山,宛如再生。我…愿随你去桃花岛,此生奉你为唯一知己,护你周全,绝无二心。前尘旧怨,诸般痴妄…至此,一刀两断!” 她此言,是宣誓,是诀别,更是对过往那个为情所困、沉沦苦海的自己的彻底埋葬。此刻的她,对林霄更多的是绝境中的感激、依赖与认同,绝非男女之情。
林霄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真实而粲然的笑意,仿佛夕阳流光尽敛于唇畔:“好。那从此以后,便是自己人了。” 他心思玲珑剔透,自然看出李莫愁此刻状态,绝非男女倾心,而是劫后余生的依附、共鸣与抉择。他也乐得如此,得一知己,远胜于多一痴缠。
“既已是自己人,”李莫愁忽然转眸,望向全真教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沉寂多年、近乎陌生的、属于她年少时或许曾有过的顽劣光芒,“临走之前,不若给那些终日板着脸的牛鼻子,留些‘临别赠礼’?我知道他们藏酒的地窖在何处…” 她竟主动提议,仿佛想用一种极致荒唐的方式,来祭奠她死去的过去,庆祝她的新生。
林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玩伴:“知己!深得我心!此计大妙!同去同去!”
两人竟就此一拍即合,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兴致勃勃地谋划起细节,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剖白与拯救从未发生,又或者说,是以一种极致的顽趣达成了共识。
黄药师看着瞬间恢复赤子心性、甚至更添几分肆无忌惮的林霄,又看看那个迅速被带入沟里、眼底重现光芒的李莫愁,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弯起一抹极淡的纵容弧度。罢了,随他高兴吧。
欧阳克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心中醋海翻波却不敢妄动——主人何曾与他有过这般…纯粹共享“顽趣”的欢愉神情?这新来的女人,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瞬息间拉近了与主人的距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小龙女与杨过面面相觑,实难理解这二人方才还处在生死边缘、气氛凝重得如同葬礼,转瞬便能谋划起去给全真教捣乱这般…幼稚又骇俗之举?
“药师哥哥~”林霄忽而回眸,望向黄药师,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的恳求,“为我们压阵可好?或是劳您大驾,去寻丘处机真人品茗论道,绊住他几个时辰?” 李莫愁亦随之望去,眼中虽仍有对绝世强者的敬畏,但更多却是“同道中人”的默契与期待辉光。
黄药师默然片刻,终是轻叹,语带一丝难以察觉的宠溺:“仅此一次。” 竟是应了。
“桃夭知己最是好了!”林霄欢欣雀跃,宛如孩童,拉住李莫愁的手腕便要御风而去。 李莫愁亦不禁嫣然一笑,那笑容中竟褪去了多年阴霾,随他奔出数步,忽忆起什么,回身对小龙女方向扬声道:“师妹!《玉女心经》你好生保管吧!师姐我已寻得新生!江湖路远,各自珍重!他日有缘,再请你喝酒!”
声犹在耳,两人身影已如一双惊鸿,掠过林梢,朝着全真教山门方向翩然而去,空余一串清越铃音(林霄腰间玉铃)与畅快淋漓的笑声交织回荡,驱散了终南山的沉沉暮气。
黄药师摇首失笑,青影微晃,亦朝着全真教方向掠去,真去“绊住”丘处机了。
原地唯留欧阳克,面对犹在震惊中的小龙女与杨过,面色变幻不定。他咬了咬牙,终是默然追着主人方向而去——纵是只能远远望风,亦要守于离主人最近之处!
自此,桃花岛上,除却东邪之主、妖异之主、臣服之属外,再多一位心甘情愿守护、并能与妖主心意相通、共谱惊世顽趣、笑傲尘俗的赤练“知己”。
李莫愁的命途,由此彻底斩断旧轨,驶向一片崭新海域。她的余生,将浸染另一种色泽——非情爱之旖旎,而是知己之赤诚、涅盘之通透,与共赴荒唐、快意恩仇的淋漓洒脱。于她而言,这或许是心魂真正的解脱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