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漆黑的海底艰难上浮。
首先感知到的,是痛。
并非尖锐的撕裂伤,而是一种弥漫在每一寸能量纤维、每一处能量节点深处的、沉闷而顽固的钝痛。
仿佛整个身体被强行拆开又粗暴地组装回去,每一个零件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西瑟斯的眼灯极其艰难地、一点点亮起,光芒黯淡而涣散。
视野模糊,聚焦缓慢。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神殿熟悉的、布满幽暗纹路的穹顶。
不是那冰冷残酷的实验室……他回来了?
得救了吗?
是姐姐……他们找到他了?
这个认知带来一丝虚弱的安心感,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汹涌的疲惫和那无处不在的疼痛。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却感觉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动一丝都耗费了巨大的力气。
然后,他感觉到了那道目光。
冰冷、专注、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仿佛已经凝视了许久许久。
西瑟斯不用转头都知道那注视源自于谁。
迪迦。
他就静默地站在不远处,如同亘古便存在于那片阴影中的黑色雕像。
眼灯一如既往地缺乏温度,正清晰地、毫不避讳地落在他刚刚苏醒的脸上。
那目光里……似乎有些不同。
不再是纯粹的探究或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解读的复杂,像是看到了什么预期之外的结果,又像是某种冰冷的确认。
西瑟斯心中瞬间涌起一股无力又烦躁的情绪。
怎么又是他?
阴魂不散。
每次醒来,每次狼狈的时候,看到的第一眼总是这张冰冷的脸和这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灯。
他下意识板脸,却连这么微小的动作都牵扯起一阵新的钝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
迪迦的眼灯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但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开口。
只是那目光,仿佛又在他因疼痛而皱起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西瑟斯懒得再看他,也不想费力气去揣测这冰块脑袋又在想什么。
他疲惫地闭上眼,将注意力转回自身。
这一内视,让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体内的情况……糟糕透顶。
那光与暗的力量并未平息,反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恶劣的平衡。
它们不再激烈冲突爆炸,却像是两道互相侵蚀、互相憎恨的毒流,缓慢而持续地在他的能量经络中流淌、对抗着。
黑暗能量冰冷刺骨,带着卡蜜拉的力量特质,却更加沉寂;光明力量灼热躁动,如同不灭的余烬,顽强地散发着净化与生机。
它们彼此排斥,又因为他这具身体的存在而被迫共存。
所带来的,便是这无休无止的、仿佛要将人磨碎的持续性痛苦。
每一次能量流转,都伴随着冰冷的撕裂感和灼热的刺痛感,交替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尝试着调动一丝力量,但那两股力量如同陷入泥潭的蛮牛,稍一引动,就会打破那脆弱的平衡,引来更剧烈的反噬。
不行……完全无法控制。
西瑟斯绝望地意识到,他现在的状态,甚至比之前单纯的力量冲突时更加麻烦。
那时至少还能爆发,而现在,他连调动力量都变得极其困难,仿佛一个随时可能破裂的容器,里面装着两种互相投毒的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记得自己被抓住,被研究,体内光暗冲突爆发,痛苦到了极致……然后呢?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被救出来的?姐姐他们……有没有看到什么?
他努力回想,但记忆从极致的痛苦之后,便是一片空白,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抹去,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充斥着幽紫色和笑声的噩梦碎片,令人不安,却又无法捕捉。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西瑟斯再次睁开眼,看到卡蜜拉走了过来。
她依旧是那副冷艳高傲的模样,但西瑟斯敏锐地察觉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那眼灯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与审慎?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忌惮?
她在他面前停下,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色和无法掩饰的痛苦神情,神色难免难看几分。
“醒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冷硬,却少了几分以往的随意,多了复杂。
“姐姐……”西瑟斯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
他以为是她救了他。
卡蜜拉的神色似乎顿了一下,极快地瞥了一眼旁边沉默的迪迦,然后重新落回西瑟斯身上,语气平淡:“没什么,感觉怎么样?”
“还好……”西瑟斯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愿在她面前示弱,尤其是迪迦还在旁边看着。
他强忍着痛苦,试图坐起来,却因为无力而再次跌躺回去,发出一声闷哼。
卡蜜拉看着他的挣扎,没有伸手帮忙,只是抱臂站在那里,语气带着她一贯的嘲讽,却似乎没那么尖锐了:“逞强。你这副样子,比希特拉养死的那盆黑暗魔芋好看不了多少。”
西瑟斯:“……”
想起那株植物的可怜样,他无力反驳。
“你体内的力量很麻烦。”卡蜜拉继续说道,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光与暗的冲突被某种东西强行稳定了下来,但只是表面。它们依旧在互相侵蚀,找不到平衡点,你就会一直这样痛苦下去,甚至可能彻底崩溃。”
西瑟斯沉默着,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有什么……办法吗?”他艰难地问。
卡蜜拉移开目光,看向神殿深处:“不知道。这种东西,闻所未闻。”
她的语气里带着显然的烦躁:“暂时先待着,别乱动能量,免得死得更快。”
说完,她似乎不想再多待,转身离开了。
没有多余的关心,没有追问细节,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实验品的存活状态。
希特拉和达拉姆也陆续过来看了一眼。
希特拉难得没有调侃,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惊讶、庆幸和一丝残留惊惧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嘀咕了一句“命真硬”,就溜走了。
达拉姆依旧沉默,只是放下了一块品质极高的黑暗晶石,粗声说了句:“补充。”
便也离开了。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任何关于救援过程的具体细节,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没有提及任何与“笑声”、“疯狂”、“屠杀”相关的字眼。
西瑟斯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他无暇深思。
他只当是那场战斗太过惨烈,大家心情沉重。
日子就在这种持续的、磨人的痛苦中一天天过去。
西瑟斯大部分时间都只能无力地躺着,感受着体内那无休止的冰冷与灼热交替折磨。
每一次能量搏动都带着痛楚,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可能引发能量的不稳。
迪迦依旧时常出现,依旧用那种冰冷专注的目光看着他,但不再有之前的靠近和触碰,只是看着,仿佛在观察一场缓慢进行的、关于痛苦与平衡的实验。
西瑟斯从最初的烦躁,到后来的麻木,最后甚至懒得再去理会那道视线。
直到某一天。
迪迦外出了。
对于他而言,独自离开神殿本身就算得上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当他回来时,周身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外界清冷的、与神殿的黑暗格格不入的气息。
他径直走向西瑟斯所在的位置。
西瑟斯正闭目忍受着又一波剧烈的痛苦浪潮,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深沉的黑暗威压靠近,他连一点反应都不想给。
迪迦在他面前停下。
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那冰冷的、缺乏情绪的眼灯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妙的……了然?甚至是一丝极其罕见的、难以察觉的…渴望。
他静静地看了西瑟斯很久,比任何一次都要久。
久到西瑟斯都无法忽略那存在感极强的注视,不得不睁开眼,不耐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
西瑟斯甚至想怼一句:看什么看!
但他没那个精气神。
迪迦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他的皮肤,直视着他体内那纠缠不休的光暗之力,以及那更深层的、连西瑟斯自己都无法触及的本质。
他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重新评估。
然后,迪迦做出了一个让西瑟斯有些意外的举动。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否定,更像是一种基于新发现的、冰冷的叹息。
接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西瑟斯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个遥远的、白色的身影,听到了某些关于“命运”、“羁绊”的低语。
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再次融入了神殿的阴影之中。
留下西瑟斯独自躺在那里,心中充满了更多的茫然和一种莫名的不安。
迪迦……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他刚才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西瑟斯不会知道,迪迦此次外出,遇见了一个身披洁白纱裙、目光悲悯而坚定的女子——幽怜。
更不会知道,那场短暂的、关于光明与黑暗、命运与选择的对话,如同投入迪迦冰冷心湖中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已然让那深不见底的湖水,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注定将影响深远的涟漪。
而这涟漪映照出的第一个倒影,便是他——西瑟斯,这个身负光暗冲突、挣扎于痛苦之中的,特殊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