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震彻心骨的雷鸣在苍穹炸响,康格伦子爵手中的羽毛笔应声跌落在摊开的地图上,墨点晕染开未完成的边境线。
他猛地抬头。
然后,那张惯于发号施令、紧抿出威严线条的嘴,无法自控地张开了,久久无法合拢。
城堡高窗之外,已非他所熟悉的任何天象。不是暴雨,不是黑夜,而是某种……燃烧的、流动的,如同融化的宝石混合金色泼洒而成的极光。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光芒倾泻而出,将圣布亚尔堡的塔楼与城墙染上一层诡异的、仿佛来自异界的釉彩。
“佩恩……”一个名字,混着无比的震惊与后怕,从子爵失血的唇间艰难地溢出。
那些曾被所有同僚嗤笑为无稽之谈的警告,此刻伴随着窗外妖异的天光,狠狠烫在他的脑海。当时宴会上,有多少人暗中讥讽佩恩是个蛊惑人心的疯子?连他自己,在最初的时刻,也未尝没有过一丝疑虑。
但某种直觉,或者说,是佩恩话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宿命感,攫住了他。当其他领主还在为税收和领地纠纷喋喋不休时,康格伦子爵已经回到了他的圣布亚尔堡,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将全领地的民众都驱赶起来。
“挖!所有人都去挖地下室!储存所有能找到的粮食!”他的命令不容置疑。他亲自巡视每一处进度,鞭策怠工者,甚至从自己并不宽裕的库房中拨出钱粮,亲自监督,为那些穷得连一把像样铁锹都没有的底层困难户,在城堡外围的空地上,统一建造了数座坚固的大型地下避难所,并用蜿蜒的坑道将它们连接成一片。那工程粗糙,不够系统,甚至有些丑陋,在当时引来了不少暗中嘲讽——“看呐,我们尊贵的子爵大人,在为老鼠们修建宫殿。”
可如今……
康格伦猛地转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金属般的冷硬决绝。“快!所有人!进地下室!立刻!”他的吼声惊醒了同样呆滞的家人和仆从。
慌乱、哭泣、物品摔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康格伦子爵却异常镇定,他几乎是粗暴地推着自己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汇合了城堡里的所有人,涌入那条通往城堡下方核心避难所的、阴冷潮湿的石阶。
当最后一道厚重的、包铁的橡木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仿佛世界崩裂般的轰鸣被隔绝时,康格伦背靠着冰冷的大门,剧烈地喘息着。
黑暗中,只有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出家人惊魂未定的脸,和避难所里堆积如山的粮食、清水与物资。
这一刻,巨大的庆幸如同暖流,冲垮了之前的恐惧与紧张。他环顾这拥挤但安全的空间,想起城堡外那几处同样挤满了领民的避难所,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这次真的赌对了。他信服佩恩,胜过信服自己的眼睛。而当真正的天灾降临时,一个没有领民的领主,还算什么领主?不过是个守着空壳等死的孤家寡人罢了。
然而大陆各地还有其他不同的一幕幕在上演。
“是神罚!是神罚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跪在泥地里,双手向天挥舞,她的哭嚎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拥挤的市集里激起层层恐慌的涟漪。
就在片刻前,这里的平民还在为三道天光惊叹。孩子们指着天空雀跃,商贩们交头接耳地猜测这罕见的奇观。可当黄昏迟迟不肯退去,天空渐渐染上不祥的铁锈色时,轻松的好奇变成了不安的低语。
“那个南方的佩恩伯爵说的是真的……”一个面包师傅喃喃自语,手中的擀面杖掉在地上,“世界要毁灭了。”
这句话如同点燃干草的星火,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恐慌。
市场瞬间陷入混乱。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冲撞,蔬菜摊被掀翻,陶器在脚下碎裂,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混杂在一起。一个卖禽类的商贩打开笼子,鸡鸭扑腾着翅膀飞出来,在混乱的人群中增添更多混乱。
“我的孩子!谁看见我的孩子了!”一个年轻母亲在人群中撕心裂肺地哭喊,她的声音被淹没在越来越响的嘈杂中。
铁匠铺前,几个壮汉试图强行闯入,他们用身体撞击着紧闭的木门。“开门!我们需要武器!天知道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出来!”
不远处的贵族区域,情况并没有好多少。尽管高墙和铁门暂时阻挡了平民的涌入,但里面的混乱同样触目惊心。
“马车!快备马车!”子爵在自家院子里咆哮,他的脸上早已不见往日的从容,“去德桑城!莫伯桑不是一直在拉拢我们吗?此前我就有见到他的守护提拉德侯爵在布置地下工程,他们肯定准备好了!”
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将一箱箱财物搬上马车,慌乱中一个箱子摔在地上,纳核和珠宝滚了一地,却无人弯腰去捡。男爵夫人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她的长裙被撕裂了一道口子,精致的发型散乱不堪。
“父亲,我们为什么不待在自己的地堡里?”年幼的儿子怯生生地问。
“太晚了!现在才去准备已经太晚了!”子爵几乎是吼着回答,他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极大,“谁知道这鬼天气会持续多久?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疯子都准备了整整两年的食物!那里有足够的粮食,有连成一片的避难所!”
就在他说话间,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从铁锈色变成了近乎血液的暗红。黄昏的光线诡异地扭曲,投射在人们惊恐的脸上,将这场恐慌染上了末世的色彩。
平民区里,绝望的人们开始抢夺任何他们认为能救命的东西。酒馆被洗劫一空,不是因为人们想喝酒壮胆,而是因为那里有食物储备。药铺的门被撞开,人们争抢着不知有何用处的药材,仿佛任何一点物资都能增加他们生存的机会。
“去教堂!神会保佑我们!”有人高喊着,带领一群人冲向城镇中心的大教堂。
然而教堂早已人满为患。年迈的主教站在门口,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他的声音在恐慌的浪潮中微弱得可怜。教堂地下墓室已经挤满了当地的贵族和富商,他们带着家眷和仆人,将平民拒之门外。
“让他们进来!以神的名义,让他们进来!”主教哀求着。
一个肥胖的商人从地窖口探出头来,“没地方了!再来人我们都得憋死!”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峰时,天空发生了更可怕的变化——黄昏的光线开始迅速消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黑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降临。这不是自然的日落,而像是天空的灯火被人一盏盏吹灭。
恐慌变成了彻底的疯狂。
人们不再试图理性地思考,而是被最原始的本能驱使。丈夫抛弃妻子,母亲踩踏他人,只为给自己的孩子争取一丝空间。曾经和睦的邻居为了一袋面粉大打出手,平日里温顺的学徒举起工具攻击自己的师傅。
在一片混乱中,一个老学者独自坐在自家门前,望着疯狂的景象,喃喃自语:“我们本有机会准备的...佩恩伯爵警告过...我们却嘲笑他们是疯子。”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洒在昨夜被洗劫一空的街道上时,大个子布雷克正扛着一袋面粉,踹开了一家珠宝店的门。
“看啊!太阳出来了!”他张开双臂,仰头对着那轮苍白的日头大笑,“那些躲在教堂里的懦夫,就为这么个暖烘烘的好天气?”
他的同伙们哄笑起来。瘦猴似的杰克从银匠铺里钻出来,怀里抱满了闪亮的器皿。“老大说得对!咱们今晚再去酒窖搬几桶好酒!”
阳光洒在布雷克裸露的胳膊上,起初只是温暖,渐渐地,那温暖变成了针刺般的灼痛。他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该死的,这太阳有点邪门……”
话音未落,街角传来一声惨叫。一个正在翻找尸体的匪徒猛地跳起来,疯狂地拍打自己的脖颈。“烧起来了!像被烙铁烫了!”
布雷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发亮,像是煮熟的虾壳。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退!快退到屋里去!”
他们撞开最近一户人家的大门,挤进阴暗的屋内。但已经晚了。杰克抓挠着自己的脸,指甲过处,皮肉像腐烂的果皮一样翻开,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别抓!”布雷克吼道,但自己的后背也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痒痛。他靠墙摩擦,留下了一道模糊的血痕。
到了正午,他们的皮肤开始发黑。那些红肿的地方变成了暗紫色的烂疮,流出黄绿色的脓水。布雷克看着自己曾经粗壮的手臂如今布满了流脓的窟窿,终于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教堂!”他用斗篷把自己裹成密不透风的粽子,“只有神明能救我们了!”
风神教堂那两扇橡木大门前,布雷克用溃烂的手掌拼命拍打。
“开门!主教大人!救救我们!”
门开了一道缝,看清他们的惨状后,守门祭司惊恐地想要关门。布雷克用肩膀抵住门缝,脓血顺着门板流淌。
“仁慈的风神啊……”门后的主教划着祈祷手势,连连后退。
他们最终没能进去。教堂里已经挤满了躲避的人,没有人愿意让这些浑身流脓的感染者靠近。布雷克和同伴们只能蜷缩在门廊的阴影里,每一声哀嚎都让门内的人们瑟瑟发抖。
“水……给我水……”杰克的声音像破风箱,他的嘴唇已经烂得看不见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