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像一头被惊散的野兽,几乎是撞开自己房屋那扇沉重的木门,又“砰”地一声死死关上!后背重重抵在冰凉粗糙的门板上,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跳得仿佛要炸开,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这死寂的屋里被无限放大。
苏妩那双带着狡黠笑意的狐狸眼,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好心……”,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麻烦!” 他低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土墙上!粗糙的墙面纹丝不动,指关节传来钻心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那被反复撕扯的焦灼和难堪。石屋里残留的血腥气和尘土味,此刻都成了对他狼狈处境的嘲讽。
他需要做点什么。立刻,马上!必须把那该死的画面和感觉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上山!
查看陷阱!只有山林里熟悉的危机感,只有专注于猎物踪迹的冷静,才能让他重新找回那个掌控一切的自己,才能压住心底那片被彻底搅乱的荒原!
顾衡几乎是凭着本能,抄起墙角的柴刀和绳索,再次一头扎进太阳里。这一次,他脚步沉重,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劲,朝着后山的方向疾奔而去。
暖暖的太阳晒在脸上,晒热了他滚烫的耳根和混乱的思绪。
苏妩指尖冰凉的触感、药膏的清冽气息、还有她身上那该死的玫瑰香……依旧紧紧缠绕着他。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路和周围的环境上。凭借着对山林的熟悉,他很快找到了昨天设下陷阱的位置。
运气不错。一个绳套陷阱里,一只肥硕的野兔正徒劳地挣扎着,后腿被紧紧套住,发出细微的嘶鸣。顾衡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动作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它的痛苦。拎起尚有体温的猎物,沉甸甸的份量握在手中,却并未带来多少狩猎成功的满足感。
他沉默地将野兔绑好,挂在腰间,又在山林里快速巡视了一圈其他几个陷阱,确认没有其他收获后,便转身下山。整个过程,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冰冷机器,动作精准高效,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还被困在那间弥漫着玫瑰香的小屋里。
回到家时,已经快到下午了。他将野兔随手扔在墙角那个藤筐旁边,他走到水槽边,用冷水狠狠冲洗着脸和手臂上涂抹过药膏的地方——那清润的感觉似乎还在,药膏被冲掉了,但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冰凉触感。
冷水浇头,带来短暂的清明。然而,当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时,另一个画面却无比清晰地跳了出来——不是今天的窘迫,而是今天早上,在毒辣的玉米地里,苏妩那张被晒得通红、汗珠滚落的脸颊,还有那双白皙手心被粗糙玉米棒磨出的、刺目的红痕,甚至有些地方微微破皮发亮……
这个画面,像一根更尖锐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混乱的心绪。
烦躁!一股强烈的、无处发泄的烦躁再次攫住了他。他用力甩了甩头,湿漉漉的短发甩出细小的水珠。他需要转移注意力,需要做点什么……做点……能解决这个画面带来的不适感的事情!
目光扫过窗外,天色已经到下午了。今天下午太阳似乎更毒辣了。她明天还要去上工……那双破皮的手……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不受控制地在他心底疯长。
去县城!
现在才下午,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犹豫。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抓起藤筐里昨天卖猪骨换来的几张毛票和粮票,揣进怀里,再次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石屋。
通往县城的路尘土飞扬,顾衡走得飞快,仿佛在逃避什么,又像是在追赶什么。他目标明确,直奔县城唯一的供销社。
供销社里人不多。他高大的身影和一身粗布短褂、带着山林气息的打扮,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售货员是个中年妇女,看到他,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视。
顾衡根本没在意旁人的目光。他锐利的目光在货架上快速扫视。
很快,他锁定了一处——挂着一排劳保手套和草帽的角落。
他走过去,手指在一堆粗糙的、染着劣质蓝布的劳保手套上划过,最终挑了一副看起来最厚实、掌心有加厚胶皮的。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旁边挂着的几顶草帽上。大多是男人戴的宽檐旧草帽,灰扑扑的。只有一顶,帽檐稍小些,颜色是相对干净的麦秆原色,帽檐边缘还压了一圈细细的白色布条,在一堆灰暗的帽子中显得格外……顺眼?
他几乎没犹豫,伸手就将那顶帽子摘了下来,和手套一起攥在手里。
走到柜台前,他声音低沉:“这个,还有这个。” 将手套和帽子放在柜台上。
售货员瞥了一眼:“劳保手套,一块二。草帽,八毛。有票吗?”
顾衡沉默地掏出钱和对应的工业品票。
售货员收了钱票,慢悠悠地开单子。顾衡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玻璃柜台里摆着的点心吸引——油纸包着的桃酥,黄澄澄的,散发着甜腻的油香。他想起苏妩早上啃的那个干硬的窝头……
“再…再要半斤桃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又掏出几张毛票和粮票。
售货员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山野猎户的汉子会买这种精细点心,但还是麻利地称了半斤,用粗糙的牛皮纸包好。
顾衡将手套、帽子和那包桃酥一股脑塞进自己带来的空布口袋里,紧紧攥着袋口,仿佛里面装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拿着烫手的山芋。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供销社。
回程的路,他走得比来时更快,脚步带着一种急切。太阳越来越晒,晒得他汗流浃背,他却浑然不觉,只感觉怀里的布袋子沉甸甸的,压着他的心口。
当熟悉的红旗生产大队轮廓出现在眼前时,已近傍晚。知青点那边静悄悄的,大部分知青应该还在田里没回来。
顾衡的脚步在通往知青点西侧小屋的小路上停了下来。他像昨夜一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远处传来几声懒洋洋的狗吠,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深吸一口气,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他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再次利用地形和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翻行到那扇熟悉的窗下。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动作快得如同闪电。
迅速地从布口袋里掏出那副厚实的蓝色劳保手套、那顶带着白色布边的麦秆色草帽,还有那包用牛皮纸裹好的、散发着甜香的桃酥。他甚至来不及细看,就一股脑地、轻轻地放在了窗台上——那个昨夜放过苹果和雪花膏的、熟悉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扇紧闭的窗户,仿佛里面随时会探出那张带着泪痣的、狡黠的笑脸。巨大的紧张感和一种做贼般的心虚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转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受惊的野鹿,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墙角,朝着远离知青点的方向狂奔而去。脚步比昨夜更加仓惶狼狈,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傍晚的夕阳格外美丽。知青点西侧小屋的窗台上,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一副厚实笨拙的蓝色劳保手套,一顶带着点意外“秀气”的麦秆色草帽,还有一包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桃酥。它们取代了昨夜那俗气的雪花膏和苹果,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男人笨拙到近乎莽撞、却又无比真实的关切。
而石屋里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心口的擂鼓声,比昨夜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