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薄雾还笼罩着安静的村庄。顾衡却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离知青院不远、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卫石像。他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紧紧锁着知青院那扇开始有人进进出出的大门。晨风吹动他额前微湿的碎发,带着深秋的凉意,却丝毫吹不散他眼底深处那簇名为“等待”的火焰。他一夜未眠,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明天见”三个字,以及她狡黠含笑的眼睛。此刻,他需要确认她安好,需要……再看她一眼。
知青们陆续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来,三三两两聚在院门口。终于,那抹纤细熟悉的身影出现了。苏妩今天换了一身半旧的蓝布工装,衬得腰肢愈发纤细,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似乎还没完全睡醒,微微打了个哈欠,眼尾带着点慵懒的水光,像晨露里初绽的花。顾衡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呼吸都屏住了,藏在袖口下的手指悄然收紧。
很快,知青队长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响了起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都到齐了?听好了!今天的任务,全体都有——去后山那片红薯地!把红薯都给我挖出来!动作麻利点,赶在霜冻前收完!” 他叉着腰,目光扫视着众人,“这可是咱们过冬的口粮,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工具都带好,别偷懒!”
“挖红薯?”
“好嘞!”
“知道了队长!”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应着,有人兴奋,有人则小声抱怨着这累人的体力活。
顾衡的耳朵精准地捕捉到了“红薯地”三个字,心头猛地一跳。后山那片红薯地……离他平时巡山的路线不远!几乎是赵卫国话音刚落,顾衡便不再犹豫,像一头确认了目标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树影里退开,转身便朝着村口的方向大步走去。他步履沉稳,速度却极快,带起一阵微凉的晨风。
他当然不是去村口闲逛。村口是通往田间地头的必经之路,也是各种小道消息和任务分配的集散地。顾衡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站定,高大的身影在晨曦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微微侧身,装作不经意地整理着肩上挎着的猎枪带子,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通往各条田间小道的路口。他在等,等那个他真正想“偶遇”的人,以及确认她们知青组具体去哪块红薯地。
果然,没过多久,知青们的身影便出现在村口,朝着后山的方向移动。顾衡一眼就看到了走在队伍偏后的苏妩。她似乎正和旁边一个女知青小声说着什么,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柔和又生动。顾衡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领头的知青队长。
知青队长正跟几个早起的村里汉子打招呼,嗓门依旧洪亮:“……对,就是后山老槐树坡下头那片!土肥,红薯长得大,就是石头多,费劲!大家伙儿今天都卖点力气!”
“老槐树坡下头……” 顾衡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位置确定了!那片地他知道,确实石头多,挖起来很费劲。
等知青队伍说说笑笑地走远了些,顾衡才状似无意地迈开步子,也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他走的是一条更陡峭、更隐蔽的小猎人径,速度比知青们快得多。晨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吹散了他一夜未眠的些许疲惫,却吹不散他胸腔里那股滚烫的期待和一丝莫名的紧张。他得找个合理的由头出现在她面前,不能太刻意……但又不能错过。
当他矫健的身影穿过一片稀疏的灌木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老槐树坡红薯地的边缘时,知青们才刚刚开始分配工具,准备干活。顾衡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那个正弯腰拿起一把锄头的纤细身影。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隐在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骤然加速的心跳。他得找个最自然的时机。他看到知青队长正在指挥几个男知青去清理地头的碎石,而苏妩则被分派到靠近坡地中间的位置,那里地势稍平,但土质更硬。
机会来了。
顾衡定了定神,脸上迅速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沉稳冷硬、不苟言笑的表情,仿佛只是例行巡山路过。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确保猎枪背得端正,然后才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从树后走了出来,径直朝着苏妩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走去。
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附近几个知青的注意。
“咦?顾大哥?”
“顾衡同志?你怎么来这儿了?”
有人好奇地打招呼。
顾衡脚步未停,只是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目光却始终没有偏离目标。他径直走到苏妩旁边,在她微微讶异地抬起头看过来时,才停下脚步,用一种公事公办、甚至带着点严肃的语气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清:
“巡山路过。这片坡地,土硬,石头多。” 他目光扫过苏妩脚边刚挖了几锄头、只翻开一小块硬土的痕迹,然后落到她握着的锄头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单纯在评估地质,“你这把锄头,刃钝了,挖这种土费力。”
苏妩眨巴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仿佛真的只是来指导农具使用的男人。他那副努力维持着专业和冷静的模样,和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形成了绝妙的反差。她心底暗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原来如此”和“受教了”的表情,轻轻“哦”了一声,声音又软又糯:“这样啊,我说怎么这么费劲呢。”
顾衡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又是一阵乱跳,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严肃。他强自镇定,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指向她锄头刃口的一个地方:“这里,你看,卷刃了。用力不当容易崩口。” 他的指尖距离她的手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馨香混着泥土的气息,这让他喉头发紧,指尖都有些发僵。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锄头上,继续说道:“……得找块磨刀石,蹭两下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蹲下身,伸出大手,覆上她握着锄柄的手——动作快得像是在示范如何发力,也像是纯粹为了帮她稳住工具。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带着薄茧,瞬间包裹住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背。那温软细腻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顾衡只觉得一股电流从相触的地方猛地窜遍全身,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苏妩感觉到他掌心瞬间升高的温度和那不易察觉的轻颤,唇角的笑意几乎要藏不住。她微微歪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线条冷硬却明显透着紧张的侧脸,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轻轻说:“顾大哥……你手好烫。”
这句话像是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顾衡紧绷的神经上。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自己带倒。他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脸上那层强装的镇定彻底碎裂,只剩下慌乱和强压的羞赧,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
“咳!我……”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得厉害,眼神飘忽,不敢再看她,目光胡乱地扫向旁边的土地,“……我是说,这土硬,挖的时候注意点,别伤着手。” 他语速飞快,试图掩盖刚才的失态,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带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强调,“……我是怕你耽误了队里的活。”
说完,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公事公办”的压力和她眼中那洞悉一切的笑意,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对着不远处正看过来的赵卫国匆匆点了下头,便转身大步朝着坡地的另一边走去。背影挺拔依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狼狈,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急,仿佛要把刚才那失控的心跳和触碰的余温统统踩进泥土里。
苏妩看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终于没忍住,低头抿唇笑了起来。晨光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她重新握紧了那把被他说“刃钝了”的锄头,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滚烫和粗糙的触感。她对着那硬邦邦的土地挥下锄头,这一次,似乎……也没那么费劲了?
而走到另一头的顾衡,背对着人群,面对着空旷的山坡,才敢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他抬手,用指节用力蹭了蹭自己滚烫的脸颊和耳朵,懊恼地闭了闭眼。怎么又……失控了?明明只是想找个理由看看她,跟她说句话……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握住她手的那只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细腻温软的触感,还有她带着笑意的低语—— “顾大哥……你手好烫。”
这五个字像带着魔力,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刚刚压下去的热度“轰”地一下又席卷全身。他烦躁地耙了一下头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干活。他找了个离苏妩不远不近的位置,蹲下身,拿起一块地里刚挖出来的、还带着湿泥的红薯。那红薯的形状……怎么有点像一颗笨拙的心?顾衡盯着那红薯,眼神发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嘴角又不受控制地、傻傻地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