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高等代数课堂。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课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苏妩坐在中后排,看似认真地盯着黑板,实则在开小差。
台上的顾衡讲课依旧条理清晰,冷冽如常,仿佛昨日那个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人只是幻觉。他今天提问的频率和角度,似乎比平时更刁钻了那么一点点。
果然,在讲解一个关于矩阵秩的进阶性质时,顾衡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苏妩身上。
“苏妩。”
被点名的瞬间,苏妩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肩膀几不可查地一颤,慌乱地抬起头,眼神里迅速蒙上一层熟悉的茫然与无措。全班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聚焦过来,带着几分看戏的意味。
“你来解释一下,这个性质在求解特定线性方程组时,如何能避免引入不必要的自由变量?”顾衡的问题清晰而冰冷,直接指向了这个知识点最容易混淆的应用层面。
这问题……有点超纲,且带着陷阱。绝不是一个“学渣”该能回答的。
苏妩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慌乱,手指绞着笔,嘴唇嗫嚅着,断断续续地开始“尝试”回答。她故意曲解了概念的前半部分,然后在中间引入了一个极其低级的计算错误,最后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整个过程,完美复刻了一个“听不懂课还硬着头皮瞎蒙”的差生形象。
教室里响起几声极低的嗤笑。
顾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立刻打断,也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不耐或嘲讽。他只是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冰层在无声地碎裂,又重组。
直到苏妩“艰难”地把她的错误结论说完,怯生生地看向他,等待预期的批评时,顾衡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没有评价对错,没有毒舌点评,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指令。
苏妩心里“咯噔”一下。这反应,不符合模型预测。太平静了,平静得反常。
她低下头,小声应了一句:“……是,教授。” 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完蛋了又要挨批了”的沮丧和害怕。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苏妩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怀着十二分的警惕,走向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敲门,进入。
顾衡正坐在办公桌后,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着,屏幕上显示的似乎是某些学术论文或资料。他头也没抬,只是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椅子。
“坐。”
苏妩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拘谨又不安。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顾衡手指划过屏幕的细微声响。这种沉默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心慌,它在无声地施加压力。
终于,他放下平板,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妩身上。
“昨天的竞赛题,我看官网公布了一些优秀解答。”顾衡忽然开口,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其中有一道关于域扩张的题目,解法很巧妙。”
苏妩的心跳陡然加速,但脸上依旧是全然的迷茫:“竞、竞赛?教授……我,我不太关注那些……”
“没关系,听听无妨。”顾衡打断她,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那个匿名选手‘S’,提供了一种非常规的解法,绕过了传统的伽罗瓦对应思路,直接从理想的角度切入,很精彩。”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苏妩的每一个细微反应:她的瞳孔、她的呼吸、她放在膝盖上无意识蜷缩起来的手指。
“哦……哦……好厉害。”苏妩干巴巴地回应,眼神飘忽,像是在听天书,又强忍着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更巧的是,”顾衡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处理某个关键步骤时,用了一个很特别的技巧,涉及到模运算的逆向运用。这个技巧,我记得……上周的辅导课上,我好像顺带提过一句,虽然对你来说可能太深了。”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陷阱!他根本没在辅导课上提过这个!这是“S”在竞赛中独创性的体现!
苏妩的脊背瞬间绷紧了一瞬,但几乎是同时,她露出了更加夸张的困惑和努力回忆的表情:“啊?教、教授您说过吗?我……我可能没注意……对不起,我太笨了……” 她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因为自己的愚钝而让教授失望了”的愧疚。
表演得天衣无缝。
顾衡看着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种极致的安静,让苏妩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的“模型”在疯狂报警,提示着对方状态极度异常。
突然,顾衡站了起来。
他绕过办公桌,一步一步,走向苏妩。他的脚步很轻,却像踩在人的心跳节拍上。
苏妩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强行克制住了,只是身体更加僵硬,仰起脸,用一双写满了“害怕和不解”的大眼睛望着他,像一只落入猎手阴影中的幼鹿。
顾衡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靠得极近,近到苏妩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冽的墨水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能看清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正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极具穿透力的探究光芒。
他缓缓俯下身,双臂撑在苏妩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极轻、却如同冰锥般尖锐的语调,在她耳边,清晰地吐出那个代号:
“S?”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苏妩的瞳孔在那一刹那剧烈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冻结!意识海里的甜甜甚至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但就在下一秒,更强大的本能压制了所有的震惊。
只见苏妩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极致的、完全空白的茫然,仿佛根本没听懂这个字母代表什么。紧接着,那茫然迅速被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教授您是不是气糊涂了在说什么奇怪的话”的不知所措所取代。
她甚至微微缩了缩脖子,像是被他的靠近和奇怪的话吓到了,声音带着细微的、真实的颤抖:“教、教授?您……您说什么?S?什么S?是……是新的习题代号吗?”
她的眼神纯净又愚蠢,写满了完完全全的“不知所云”。
顾衡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里面找出一丝一毫的慌乱、躲闪、或者被戳穿后的破绽。
但是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只有纯粹的、茫然的、甚至有点被吓到的愚蠢。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一个冰冷审视,一个“懵懂无知”,在安静得过分的办公室里,形成了诡异至极的对峙。
良久。
顾衡眼底那锐利如刀的光芒,一点点收敛了回去。
他缓缓直起身,重新拉开了距离,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极具压迫感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没什么。”他转过身,走回办公桌后,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调,“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数学符号。你回去吧,记得完成罚抄。”
苏妩如蒙大赦,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书包,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浓浓的困惑,小声应道:“……是,教授。那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脚步有些虚浮。
门关上后,顾衡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刚才……那是他的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