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诗学与集体记忆的在地性重构
——以树科《韶山嘅屋企》为考察中心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多元生态中,方言写作始终以其独特的语言韧性与文化自觉,构筑着抵抗语言同质化的重要屏障。粤语诗歌作为其中极具音韵特质与文化积淀的分支,既承续着广府文学\"我手写我口\"的百年传统,又在现代性语境中发展出新的诗学维度。树科创作于2025年的《韶山嘅屋企》,正是这样一首在语言符号与历史符号的交叉地带展开深刻思索的粤语诗作。全诗以看似平淡的日常叙事,完成了对集体记忆的在地性重构,在俚俗口语与宏大叙事的张力间,开辟出独特的诗学空间。
一、方言音韵的肌理与记忆的声腔化呈现
诗歌开篇\"琴日以前嘟唔记得咗\/旧阵时嚟过几次呢嗰冲度\"立即建立起粤语特有的声腔系统。\"嘟\"(都)、\"噈\"(就)、\"扯\"(走)、\"嗌\"(叫)等方言词汇的密集使用,不仅构成语言层面的地域标识,更形成某种带有体温的口语节奏。这种声腔化书写恰如巴赫金所言\"语言的社会性杂语\",通过方言音韵的肌理,将抽象的历史记忆转化为可聆听的声响现实。
尤为精妙的是,诗人用\"冲\"(村)替代标准汉语的\"村庄\",此发音既保留古汉语\"冲\"作地名后缀的用法(如广东常见\"某某冲\"),又与粤语中表\"冲洗\"的动词形成微妙互文。记忆正如流水冲刷下的河床,在一次次 linguistic performance 中被重塑形状。这种音义结合的巧思,令人想起黄节《粤讴》中\"心事乱如麻\"的音韵编织,但树科显然更注重声音与历史质感的共振。
二、代际传递中的符号重构与情感共同体
\"我哋嗰几代嘅广东佬\/嘟嗌佢阿爷,阿爷嘅屋企\"这两句揭示全诗核心机制——通过方言称谓的代际传递,完成对历史人物的符号学重构。在标准汉语的宏大叙事中,\"韶山\"作为特定历史符号已被高度仪式化,而当粤语使用者以\"阿爷\"这一充满家庭温情的称谓指代时,实际上完成了从国家叙事到家族叙事的转换。
这种转换并非简单的去政治化,而是建立于岭南文化特有的情感结构之上。正如人类学家项飙所言\"地方性知识的生产性\",粤语称谓系统将遥远的历史人物纳入广府宗族文化的认知框架,形成某种\"拟亲缘化\"的情感联结。这与鲁迅《故乡》中\"迅哥儿\"的称谓异曲同工,但树科通过方言特有的\"嗌\"(叫喊)动作,强化了这种称谓的口语性与群体性,构建起跨越时空的情感共同体。
三、空间诗学中的记忆地理学
诗歌通过\"出差长沙任务\"与\"扯我嚟佢乡下度\"的空间移动,构建起双重的记忆地理学。一方面是制度性空间(单位出差)对个体的规训,另一方面是私人性空间(乡下故地)对记忆的召唤。两种空间在粤语特有的\"噈要唔要噈\"(就要不要就)的犹豫节奏中形成张力,恰似德勒兹所说的\"皱褶空间\"——外部空间的内化与内部空间的外化同时发生。
诗人对\"老人家嘅故地\"的陌生化处理(\"我唔知有几熟悉呢度\"),颠覆了纪念性场所固有的确定性。这令人想起本雅明对巴黎拱廊街的研究:记忆场所的真正意义不在其显性的纪念性,而在个体经验与集体记忆的交织。粤语特有的\"呢度\"(这里)指示代词,以其口语化的现场感,强化了这种空间体验的直接性,使韶山从历史神坛回归到物质性的\"屋企\"(家屋)。
四、时间性的方言式处理
诗歌的时间结构值得特别注意。\"琴日以前\"(昨天以前)的表述打破线性时间观,将过去收纳于日常时间维度。粤语特有的\"旧阵时\"(从前)与\"嗰阵时\"(那时候)的时间表述,既保持了口述史般的鲜活度,又暗合柏格森所说的\"绵延\"概念——时间作为流动的整体存在。
这种时间处理方式与广府文化的时间观深度契合。从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的\"岁时记\",到现代粤语中\"前日寻日听日\"(前天昨天明天)的时间表述体系,都体现着将抽象时间具象化的思维特征。树科通过\"成日要出差\"(经常要出差)中的\"成日\"(整天\/经常),进一步将历史时间与日常生活时间叠合,使宏大叙事融入市井生活的节奏。
五、口语叙事的史诗性潜质
全诗表面采用碎片化口语叙事,却暗含史诗性维度。这种通过微观叙事抵达宏观历史的手法,令人想起布雷希特\"史诗剧场\"的间离效果。粤语特有的俚俗气质(如\"条友\"的戏谑称呼)与纪念场所的庄严性形成对话,这种张力恰如米哈伊尔·巴赫金所说的\"狂欢化\"诗学——用市井语言解构权威叙事。
但诗人并未停留于解构,而是通过\"几代广东佬\"的代际叙事,构建起新的史诗性。这呼应了帕斯《泥淖之子》中\"诗歌作为历史记忆的容器\"的论述,但树科的独创性在于:用方言的音韵容器盛装集体记忆,使史诗性从标准语的桎梏中释放,获得更鲜活的生命力。这种尝试与西西《我城》的粤语写作一脉相承,但更侧重于历史记忆的重新编码。
六、方言写作的现代性困境与突破
《韶山嘅屋企》的创作实践,为方言诗歌的现代性困境提供了突破路径。在全球化语境下,方言写作常面临双重困境:要么沦为民俗奇观,要么陷入语言保护主义的封闭性。树科的诗作成功规避这些陷阱,通过将方言转化为思考媒介而非展示对象,使粤语成为哲学思考的载体。
这种转化得益于对粤语本质的深刻把握。如语言学家詹伯慧所言\"粤语保留古汉语层次又融合外来语\",这种语言特性在诗中表现为\"出差\"(日语借词)与\"屋企\"(古汉语遗存)的混用,恰好隐喻了现代中国文化的多层复合性。诗人通过方言的内在异质性,破解了地方性与普遍性的二元对立。
结语:记忆的方言辩证法
树科《韶山嘅屋企》最终呈现的是记忆的方言辩证法:通过最地域性的语言形式,抵达最普遍的人类情感;通过最市井的表达方式,处理最宏大的历史主题。这种诗学实践印证了阿多诺的论断\"特殊性通过极致化达成普遍性\",同时也为汉语诗歌的发展提供了重要启示:真正的现代性不在于对标准的服从,而在于对差异的包容与转化。
该诗作收录于《诗国行》粤语诗鉴赏集,在湘江畔完成编辑,此事本身即构成意味深长的文化隐喻——湘方言与粤方言在诗歌空间中的对话,恰似诗中所写的记忆流转,在差异中寻求共通,在回望中走向未来。这或许正是方言诗歌最珍贵的价值:让语言在保持根性的同时,获得穿越边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