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独松树村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梁兵直起酸痛的腰,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玉米已经长到齐腰高,绿油油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小手在鼓掌。
\"再干一会儿就回家。\"梁兵自言自语道,声音淹没在田野的寂静中。他今年四十五岁,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脸上的皱纹像是田垄一样深刻。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汗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
梁兵蹲下身,继续用锄头除去玉米根部的杂草。这活计他干了三十多年,动作熟练得几乎不需要思考。锄头与泥土摩擦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偶尔有蚱蜢从草丛中蹦出来,又迅速消失在另一片绿叶下。
太阳渐渐西沉,梁兵估摸着再干半小时就该收工了。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田埂上有个身影走过。那身影走得很快,几乎是一闪而过,但梁兵还是看清了——那是个穿着蓝色劳动布衣服的背影,微微佝偻着背,走路时左腿似乎有点不便。
梁兵的手突然僵住了,锄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像是要冲出胸膛。那个背影,那个走路姿势,他太熟悉了——那是他父亲梁老汉的背影!
\"爹?\"梁兵下意识地喊出声,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
背影没有回头,继续沿着田埂向前走,很快就要拐过那片小树林消失不见。梁兵顾不得捡锄头,三步并作两步爬上田埂,朝着那个背影追去。
\"爹!等等!\"梁兵边跑边喊,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奇怪的是,无论梁兵跑得多快,那个背影始终与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梁兵能清楚地看见父亲那件熟悉的蓝色劳动布上衣,后背上还有一块补丁,那是三年前母亲缝的;能看见父亲微微向左倾斜的走路姿势,那是年轻时摔伤左腿留下的毛病;甚至能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但就是追不上。
梁兵跑得气喘吁吁,汗水模糊了视线。当他拐过小树林时,那个背影突然不见了。梁兵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除了几棵老松树和一片玉米地,什么也没有。
\"我眼花了?\"梁兵喃喃自语,心脏仍在狂跳不止。他父亲梁老汉去年冬天就去世了,是突发脑溢血,走得很突然。葬礼那天下了大雪,全村人都来送行,梁兵记得自己跪在棺材前哭得几乎昏过去。
梁兵慢慢走回田里,捡起掉落的锄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只剩下西边天空一抹暗红。他决定今天就干到这里,收拾工具回家。
回家的路上,梁兵不断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个背影。太真实了,不像是幻觉。父亲走路时左腿微跛的样子,那件补了补丁的蓝布衣服,甚至连后颈上那颗黑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难道爹回来看我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梁兵就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村里老人常说,人死后如果有未了的心愿,魂魄就会回来看看。但父亲走得很安详,临终前还拉着梁兵的手说\"我放心了\",能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梁兵家住在村子东头,是一栋砖木结构的老房子,父亲生前一直住在这里。推开门,屋里黑漆漆的,静得可怕。梁兵的妻子五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儿子在城里打工,很少回来,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守着这栋老房子。
他摸索着拉开电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简陋的堂屋。墙上还挂着父亲的黑白遗像,照片里的梁老汉面容严肃,眼神却透着慈祥。梁兵给父亲上了柱香,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坐在八仙桌旁发呆。
晚饭是早上剩下的稀饭和咸菜,梁兵机械地咀嚼着,眼睛不时瞟向墙上的遗像。他想起父亲生前最爱吃腌黄瓜,每年夏天都会亲手腌制一大缸。今年没人腌了,缸还放在厨房角落里,积了一层灰。
吃完饭,梁兵决定去找村里的老友王德海聊聊。王德海比他大几岁,是村里有名的\"明白人\",懂得多,也许能解释今天的事。
王德海家住在村中央,门前有棵大枣树。梁兵到的时候,王德海正坐在院子里乘凉,摇着蒲扇,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
\"德海哥,还没睡呢?\"梁兵站在院门口招呼道。
\"哟,梁兵啊,进来坐。\"王德海招呼他,\"这么晚了有事?\"
梁兵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院子,在王德海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夜风轻轻吹过,带来枣树叶子沙沙的响声。
\"德海哥,我今天...看见我爹了。\"梁兵压低声音说。
王德海摇扇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你爹?梁老汉?他不是去年就走了吗?\"
\"是啊,可我今天在玉米地那边,真真切切看见他的背影,穿着那件蓝布衣服,走路的样子都一模一样。\"梁兵描述着,声音越来越低,\"我追上去,可怎么也追不上,拐过小树林就不见了。\"
王德海沉默了一会儿,扇子又慢慢摇起来:\"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眼花了?\"
\"不是眼花,我看得清清楚楚。\"梁兵摇头,\"德海哥,你说这是咋回事?\"
王德海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没人,才凑近梁兵说:\"其实...村里最近不止你一个人看见过...故人。\"
梁兵心头一震:\"还有谁?\"
\"老张家媳妇说她前些日子看见她婆婆在井边打水;李木匠说他半夜听见他死去的老爹在院子里咳嗽...\"王德海压低声音,\"大家都看见了,听见了,但谁也不敢大声说,怕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梁兵感到一阵寒意:\"为啥突然都看见了?\"
王德海摇摇头:\"谁知道呢?也许是最近天气反常,也许是...\"他欲言又止。
\"是什么?\"
\"也许是那些走的人放心不下吧。\"王德海最终说道,\"你爹临走前,有没有什么特别交代你的?\"
梁兵回想父亲临终时的话:\"他就说...让我把地种好,把孙子带大,别的没啥了。\"
\"那就奇怪了。\"王德海皱眉,\"按理说,心愿已了的人不会回来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收音机里的戏曲声在夜色中飘荡。
\"德海哥,你说...我爹会不会是回来看我的?\"梁兵突然问,\"自从他走后,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王德海看了梁兵一眼,眼神复杂:\"也许吧。不过梁兵啊,这种事别太往心里去。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别去招惹,过几天自然就没了。\"
梁兵点点头,但心里并不这么想。如果真是父亲回来看他,他希望能再见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离开王德海家,梁兵走在村中的小路上。月光很亮,照得路面泛着银光。路过村口的老松树时,梁兵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这棵松树据说有上百年历史,树干粗得要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父亲生前常坐在这里乘凉,和村里的老人们下棋聊天。
梁兵走近松树,伸手抚摸粗糙的树皮。忽然,他感觉背后有人,猛地转身——
月光下,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衣服的背影正慢慢走向村外,左腿微微跛着,正是他父亲的背影!
\"爹!\"梁兵喊出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背影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梁兵追上去,这次他跑得很快,几乎是用尽全力在奔跑。奇怪的是,无论他跑得多快,那个背影始终与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就像在田埂上一样。
追到村口的小桥边,背影突然消失了。梁兵站在桥上四处张望,只有月光下的田野和远处黑黝黝的山影。夜风吹过,桥下的溪水哗哗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梁兵在桥上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才慢慢走回家。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墙上的遗像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生动,仿佛父亲正透过相框看着他。
天蒙蒙亮时,梁兵才迷迷糊糊睡去。他梦见父亲站在玉米地里,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想靠近看清楚,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梁兵揉着酸涩的眼睛,想起今天的农活还没干。他简单吃了点东西,扛起锄头又去了玉米地。
接下来的几天,梁兵每天都会在傍晚时分特别留意田埂和小路,希望能再次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但奇怪的是,自从那晚在村口小桥边消失后,父亲的身影就再没出现过。
一周后的傍晚,梁兵从地里回来,远远看见自家老屋的烟囱冒着炊烟。他心头一跳——家里应该没人才对!他加快脚步,走到院门口时,清楚地看见一个蓝色身影在厨房门口一闪而过。
梁兵扔下锄头冲进院子,厨房里空无一人,灶台冷冰冰的,根本没有生过火的痕迹。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烟草味,那是父亲生前抽的旱烟的味道。
\"爹,是你吗?\"梁兵轻声问道,声音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回荡。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风吹过梨树的沙沙声。
梁兵慢慢走到父亲生前住的东屋。这间屋子自父亲去世后就没怎么动过,床铺、衣柜、桌子都保持着原样,只是落了一层薄灰。梁兵每周会进来打扫一次,但从不长时间停留,怕触景生情。
今天,他感觉屋里有些异样。仔细查看后,他发现床头柜上的相框被移动过——那是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原本放在柜子正中间,现在稍微偏左了一些。照片里的父亲年轻英俊,母亲羞涩地笑着,那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
梁兵拿起相框,轻轻擦拭玻璃上的灰尘。就在这时,他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很轻,但确实存在。他放下相框,快步走到窗前——
一个蓝色背影正穿过院子,走向屋后的菜园。这次,梁兵注意到父亲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像是一个篮子。
梁兵没有追出去,而是站在原地,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阳光斜照在院子里,将那个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父亲走路时依然微微向左倾斜,左腿不太灵便的样子。他走到菜园边,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查看什么,然后继续向后山方向走去,渐渐消失在树林边缘。
梁兵这才走出屋子,来到菜园边。菜园里种着黄瓜、茄子和豆角,长势很好。他仔细查看父亲刚才站立的地方,发现那里的黄瓜藤被人整理过,原本纠缠在一起的藤蔓现在整齐地搭在架子上,就像父亲生前常做的那样。
地上还有一个浅浅的脚印,形状和大小都与父亲的布鞋吻合。脚印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编篮子,那是父亲生前亲手编的,用来装刚摘的蔬菜。
梁兵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篮子。篮子很干净,像是刚被使用过,里面还残留着几片新鲜的黄瓜叶。他将篮子贴在胸前,闭上眼睛,仿佛能感受到父亲的温度。
这一刻,梁兵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看见\"不是可怕的灵异现象,而是父亲对他放心不下的牵挂。父亲回来看他种的庄稼,整理他的菜园,就像生前经常做的那样。这是一种无声的关怀,一种超越生死的惦念。
梁兵将篮子带回屋里,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他给父亲上了香,轻声说:\"爹,我很好,地里的庄稼长得不错,菜园也收拾得很好。您放心走吧,别惦记了。\"
那天晚上,梁兵睡得很踏实,做了一个温暖的梦。梦里,父亲站在阳光下的田野里,这次终于转过身来,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消失在金色的光芒中。
从那以后,梁兵再也没见过那个蓝色的背影。但他知道,父亲已经安心了。而那个小小的竹编篮子,一直放在堂屋的显眼位置,提醒着他,有些牵挂,可以超越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