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村的夏夜总是来得迟缓而黏稠。蒋琴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物时,西边的太阳还挂在那棵歪脖子柳树梢上,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浸在河水里。棒槌砸在粗布上的闷响惊起几只水蚊子,它们嗡嗡地盘旋片刻,又落回泛着油光的水面。
\"琴啊,天快黑了。\"隔壁张婶挎着竹篮经过时提醒道,\"这两天河边不太平,你早点回。\"
蒋琴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丈夫在城里打工,婆婆腿脚不便,五亩水田的活计全压在她肩上。只有趁黄昏前这段凉快时候,才能把积攒三天的脏衣服洗完。
河水突然泛起一圈不自然的涟漪。蒋琴抬头望去,对岸芦苇丛纹丝不动,水面却像被无形的手指搅动般荡开波纹。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再定睛看时,水面已经恢复平静,只有她自己的倒影微微晃动。
\"见鬼了...\"蒋琴嘟囔着拧干最后一件褂子。起身时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她扶着后腰慢慢直起身子,突然发现青石板边缘有块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渍,又像是铁锈。
回家路上要经过一片杉树林。暮色中,那些笔直的树干像无数沉默的卫兵,树冠在高处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蒋琴总觉得有人在树缝间窥视,可每次转头,只看见斑驳的树影在暮光中微微摇曳。
\"汪!\"黑子从院子里窜出来迎接主人。这条老黄狗是丈夫离家前从集上抱回来的,如今牙都掉了一半,却依然忠实地守着这个只有女人的家。蒋琴摸摸它发硬的毛发,发现狗碗里的稀饭丝毫未动。
堂屋里点着煤油灯。婆婆坐在藤椅里打盹,枯瘦的手里还攥着半只没纳完的鞋底。蒋琴轻手轻脚地把洗衣盆放下,突然听见厨房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油灯灭了。
黑暗像潮水般漫过来。蒋琴僵在原地,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她明明记得出门前吹灭了灶膛的火,厨房不该有任何光源。
\"黑子?\"她低声唤道,喉咙发紧。老狗没有像往常那样跑过来,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露水凝结的声音。
摸索着找到火柴盒时,蒋琴的手指触到某种冰凉黏腻的东西。她猛地缩回手,火柴盒掉在地上,散落的火柴像一群惊慌的小虫四处逃窜。当终于点燃油灯后,她看见灶台上躺着一尾死鱼——银白的鳞片泛着诡异的蓝光,鱼嘴大张着,露出细密的尖牙。
这不是村里任何一条河里会有的鱼。
第二天清晨,蒋琴发现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不见了。那件衣服是丈夫去年捎回来的,她只在赶集时舍得穿。院墙没有攀爬的痕迹,黑子整夜都没叫唤,可衣服就像被河水卷走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会不会是风刮跑了?\"婆婆用缺口的瓷碗喝着稀粥,浑浊的眼珠转向儿媳。
蒋琴摇摇头。她清楚地记得用木夹子固定了衣角,何况昨夜根本没有风。她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院角的洗衣盆前——盆里积着半指深的河水,水面漂着几片柳叶,叶脉间沾着可疑的红色丝状物,像极了人皮肤下的毛细血管。
午饭时,张婶挎着鸡蛋来串门。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老吴头昨夜里看见河心漂着团白影子,像个人似的立在水上,他拿竹竿去够,那东西'哧溜'就沉下去了。\"
\"老吴头喝多了马尿吧。\"婆婆嗤笑道,缺牙的嘴漏着风,\"我活七十岁也没见过河里闹鬼。\"
蒋琴却想起昨晚那尾怪鱼。她犹豫片刻,还是把这事咽了回去。村里人最擅长把芝麻小事传成西瓜,她不想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怪事接二连三。第三天蒋琴去菜园摘茄子时,发现篱笆上缠着几缕湿漉漉的黑发;第四天夜里她起夜,看见院墙外有团模糊的白影缓缓飘向河边;第五天清晨,她在水缸里发现三枚生锈的铜钱,排列成诡异的三角形。
\"得去找找老渔夫。\"蒋琴对自己说。村里最年长的陈老汉独居在河湾处,年轻时在长江跑过船,据说懂些驱邪的门道。
陈老汉的茅屋比蒋琴想象的还要破败。芦苇扎的屋顶塌了半边,门板上结着厚厚的蛛网。老人蹲在屋檐下补渔网,青灰色的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头,像具披着人皮的骷髅。
\"水阴子找上你了。\"听完蒋琴的叙述,老汉头也不抬地说。他粗糙的手指穿梭在网眼间,麻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黄昏后别去河边,洗衣裳去村口井台。水缸里的铜钱用红布包了埋在西墙角,别回头。\"
蒋琴想问什么是水阴子,老汉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只好留下篮里的两个馍馍,匆匆告辞。走出十几步远,隐约听见老汉在背后念叨:\"冤有头...债有主...\"
那天夜里特别闷热。蒋琴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去院里纳凉。月光被薄云滤得惨淡,黑子蜷在枣树下,发出不安的呜咽。她正想唤狗过来,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水声——不是河水的流淌,而是某种物体轻轻划开水面时特有的\"咕啾\"声。
声音来自后院的水井。
蒋琴抄起门边的铁锹,蹑手蹑脚地绕到屋后。井台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辘轳上缠着的麻绳不知何时松开了,绳头垂进黑黢黢的井口,还在微微晃动。
她屏住呼吸凑近井沿。井水映着破碎的月光,水面漂浮着什么东西——是她的蓝布衫,湿漉漉地摊开在水面上,像具被剥下的人皮。
\"啊!\"蒋琴倒退两步,铁锹\"咣当\"砸在石板上。屋里立刻传来婆婆的呼唤:\"琴啊?大半夜的闹啥呢?\"
再回头看时,井水已经恢复平静,蓝布衫消失得无影无踪。蒋琴瘫坐在井台边,发现掌心不知何时被指甲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第二天蒋琴发起了高烧。婆婆翻箱倒柜找出去年的退热药,逼着她灌下两碗苦得舌根发麻的汤药。昏昏沉沉间,她听见婆婆在院里跟人说话:\"...怕是撞客了...得去请马仙姑...\"
\"别!\"蒋琴挣扎着爬起来,冷汗浸透了小褂,\"我没事,就是夜里着凉...\"
她不敢说自己看见了什么。在这个闭塞的小村庄,被贴上\"招邪\"标签的女人会永远活在指指点点中。何况丈夫年底就要回来,她不能让家里沾上晦气。
烧退后,蒋琴变得异常警惕。她不再去河边洗衣,改用村口的老井;天黑前必定锁好院门,睡前检查每扇窗户;还在门楣上挂了陈老汉给的桃木片,据说能挡煞气。然而越是防备,怪事越是层出不穷——米缸里的新米莫名发霉,梳妆匣里的银簪不翼而飞,半夜总有指甲刮擦门板的声响。
最可怕的是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蒋琴被一阵奇怪的\"咯吱\"声惊醒,睁眼看见婆婆的床铺空着。她提着油灯寻到后院,骇然发现老人正背对着她站在井台边,枯瘦的手抓着辘轳的摇把,一下一下地转动着。
\"娘!\"蒋琴失声叫道。婆婆缓缓回头,月光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呈现出诡异的青灰色,嘴角咧开的弧度远超常人所能及的范围。更可怕的是,老人转头的动作——正常人转头时肩膀会随之转动,而婆婆的头颅却像安在轴上的木偶般,硬生生扭了一百八十度。
油灯\"啪\"地掉在地上。黑暗吞没视线的瞬间,蒋琴听见井里传来\"哗啦\"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湿漉漉的井壁往上爬...
当蒋琴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堂屋的竹床上。婆婆好端端地坐在灶前烧火,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噩梦。
\"你晕在院里了。\"婆婆往灶膛添了把柴火,\"请了赤脚李来看,说是气血两虚。\"老人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儿媳,\"琴啊,你最近老说胡话,是不是...\"
蒋琴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强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井台上积着层薄薄的淤泥,几个清晰的脚印从井边一直延伸到婆婆的卧房——那些脚印只有前半截,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
当天下午,蒋琴去了趟镇上。她没找神婆,而是拐进了卫生院。白大褂听完描述后推了推眼镜:\"梦游症,老年人常见。最好睡前锁好门窗,有条件的话带患者做个全面检查。\"
回村的路上,蒋琴特意绕到河湾。陈老汉的茅屋门窗紧闭,门前积着厚厚的落叶。隔壁放鸭子的孩子告诉她,老汉三天前就去了闺女家,说是腰疼病犯了。
夕阳西沉时,蒋琴站在河边发呆。水面泛着金红的光晕,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漂向远方。她突然意识到,所有怪事都发生在自己疲惫不堪的黄昏时分,而所谓的灵异现象,或许只是过度劳累产生的幻觉,加上婆婆的梦游症造成的误会。
那天之后,蒋琴调整了作息。她不再贪晚干活,每天日落前就收工回家;请张婶帮忙照看婆婆,自己去卫生院拿了安神的药;还咬牙买了把新锁,每晚睡前仔细检查门窗。
渐渐地,怪事少了。水缸不再出现异物,井水恢复清澈,连黑子的胃口都好了起来。只有一样东西始终没找回来——那件消失的蓝布衫。
秋收过后,丈夫从城里回来。蒋琴在饭桌上说起夏天的怪事,男人笑得喷饭:\"准是哪个缺德鬼偷了衣裳,其他都是你自己吓自己。\"他神秘兮兮地从行李里掏出个纸包,\"看,给你扯了新料子,比那件蓝的鲜亮多了。\"
夜深人静时,蒋琴偶尔还会想起那些诡异的夜晚。有次她忍不住问丈夫:\"你信不信世上有鬼?\"
男人鼾声如雷,梦里含混地嘟囔:\"鬼怕恶人...咱行得...\"
窗外,河水流淌的声音隐约可闻。蒋琴望着熟睡的丈夫,突然觉得夏天经历的一切都像场荒诞的梦。只有后院的井台,那些踮着脚的脚印留下的凹痕,在月光下依然清晰可见。
后来村里修了自来水,那口老井被封了起来。蒋琴再没提起那个夏天的事,只是每年清明,她都会在院角烧些纸钱。火苗蹿起时,她总错觉听见井底传来细微的水声,像是某种东西正缓缓沉入水底。
河水依旧日夜流淌,带走了一个又一个荒诞离奇的传说。河边村的人们照常生活,在日升月落中,将那些无法解释的怪事,统统归结为\"那年夏天特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