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北村的清晨总是来得迟缓。周正富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挂在门框上的铜铃铛——这是父亲留下的避邪之物,几十年来从未取下来过。铃铛冰凉,触感如常。
周正富扛起锄头往自家田地走去。四十五岁的他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山北村位于两山之间的坳地里,常年雾气缭绕,即便是盛夏时节,晨间也总浮着一层薄纱似的白雾。他踩着露水打湿的田埂,忽然发现田边多出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
\"怪事。\"周正富嘟囔着停下脚步。这条小径不过两尺宽,青石缝隙里长满青苔,显然有些年头了。但他在山北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条小路。小径蜿蜒着通向屋后的山坡,隐没在晨雾深处。
好奇心驱使下,周正富放下锄头,沿着青石路走去。石面湿滑,他不得不放慢脚步。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五米。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片竹林。竹子通体发黑,竹节处泛着诡异的暗红色。更奇怪的是,这些竹子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微微弯曲,仿佛在向什么东西鞠躬。
竹林中央有块空地,地上寸草不生。空地正中隆起一个土包,前面立着块风化严重的石碑。周正富蹲下身,用手抹去石碑上的青苔,发现上面没有任何字迹。这是个无名荒坟。
坟前摆着三样东西:一碗白米饭,一个苹果,三炷香。香早已燃尽,但米饭和苹果看起来却新鲜得出奇,像是刚摆上不久。周正富后背窜起一股凉意。这荒山野岭的,谁会来祭拜无名坟?
他站起身时,忽然听见竹林深处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竹叶间穿行。声音越来越近,周正富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倒退着离开空地,直到后背撞上一棵竹子。那\"沙沙\"声突然停了。
回村的路上,周正富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几次回头,除了浓雾什么也没看见。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直到他踏进自家院子才稍稍缓解。
当天夜里,周正富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窗外有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时断时续,持续到鸡鸣时分。第二天清晨,他发现厨房的米缸盖子被掀开,里面的白米少了一碗,桌上还放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正是他在坟前看到的那种。
\"闹鬼了...\"周正富的手抖得厉害,苹果滚落在地。他想起村里老人说过,无名坟最是凶险,因为不知道埋的是谁,更不知道死者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接下来的三天,怪事愈演愈烈。周正富每天清晨都会发现家里少了些食物,有时是一把青菜,有时是半条腌鱼。更可怕的是,他总在深夜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像是拖着什么东西在走。有次他鼓起勇气掀开窗帘,看见月光下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院门延伸到厨房窗户,然后又折返出去。
第四天傍晚,周正富决定再去看看那座荒坟。这次他带了把柴刀防身。青石小径比上次更难走,石面上覆着一层黏腻的黑色物质,踩上去发出令人不适的\"咕叽\"声。竹林里的竹子弯曲得更厉害了,几乎要贴到地面。
荒坟前的供品换了。这次是一碗红烧肉、一个梨和五炷香。香还是燃尽的,但红烧肉冒着热气,梨子表皮还挂着水珠。最让周正富毛骨悚然的是,坟包的土明显被翻动过,边缘处露出几缕黑色纤维,像是腐烂的衣物。
\"谁在那里?\"周正富突然冲着竹林大喊。他分明看见竹丛间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没有回应,只有竹叶摩擦的沙沙声。他走近查看,发现周围的竹子全都以荒坟为中心向内弯曲,形成一个诡异的包围圈。而在这个圈子的边缘,泥土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大小形状都与人类相似,但脚掌部分异常宽大,足有常人两倍长。
周正富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锁上门窗,在屋里点了七盏油灯——这是村里驱邪的法子。那晚他蜷缩在床上,听着屋外此起彼伏的怪异声响:有时是沉重的脚步声,有时是物体拖行的摩擦声,还有像是用钝器刨土的闷响。
天亮后,周正富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堆湿土,形状与那座荒坟一模一样。土堆前摆着他昨晚吃剩的半碗面条,面条已经发霉变黑,上面爬满了白蛆。更可怕的是,土堆顶部微微隆起,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周正富再也受不了了。他跑到村长家,语无伦次地讲述这几天的遭遇。老村长听完后脸色煞白,从箱底翻出个褪色的红布包给他:\"拿着这个,去镇上找青云观的李道士。记住,天黑前千万别回家。\"
周正富揣着红布包往镇上赶。路过自家田地时,他惊恐地发现那些庄稼全都枯死了,焦黄的秸秆上挂着黏稠的黑色液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吮吸过养分。而那条诡异的青石小径,现在已经延伸到田中央,石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散发出腐肉般的恶臭。
李道士是个精瘦的老头,眼睛却亮得吓人。他听完周正富的叙述,又打开红布包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那是周正富父亲留下的一块玉佩,上面刻着避邪的符文。
\"你闯大祸了。\"李道士的声音沙哑,\"那不是什么荒坟,是'地缚灵'的栖身之所。地缚灵是横死之人所化,因怨气太重无法超生,只能在死亡地附近徘徊。你不仅擅闯它的领地,还动了它的供品...\"
\"我没动那些供品!\"周正富急忙辩解。
李道士摇摇头:\"你看了,就是动了。地缚灵最忌讳活人注视。它现在认定你要抢它的供奉,所以追到你家里去了。\"老道士顿了顿,\"更糟的是,你父亲这块玉佩是镇压之物。你家里以前肯定出过事,你父亲用这玉佩镇住了什么。现在玉佩离了家,那东西彻底自由了。\"
周正富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古怪嘱咐:铜铃不能取,玉佩不能离家,后山竹林不能进。他浑身发抖:\"那我该怎么办?\"
李道士从柜子里取出黄纸、朱砂和一把桃木剑:\"天黑前回去,在院子里摆上三牲祭品,面朝西北方烧七张符纸。记住,过程中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回头。做完立刻进屋,天亮前不要再出来。\"
周正富带着法器和祭品赶回村子时,太阳已经西斜。山北村笼罩在橘红色的余晖中,本该是温暖的色调,却莫名透着股阴冷。他注意到村里异常安静,连声狗叫都听不见。
院子里那堆湿土比早上更高了,顶部已经裂开一道缝隙。周正富强忍恐惧,按照李道士的指示摆好祭品,点燃符纸。火焰腾起的瞬间,他听见土堆里传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磨牙。
符纸烧到第四张时,周正富的后颈突然感到一丝凉意,好像有人对着他脖子吹气。他死死盯着火焰,不敢回头。第五张符纸燃尽时,院墙外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第六张符纸刚点着,祭品中的猪头突然滚落在地,两只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漆黑的窟窿。
最后一张符纸燃烧殆尽时,周正富几乎要虚脱了。他踉跄着冲进屋子,反锁上门。就在这时,他听见院子里传来清晰的刨土声,一下比一下重,仿佛下一秒那东西就会破土而出。
夜幕完全降临后,怪声达到了顶峰。周正富缩在床角,听着门外此起彼伏的动静:有时是沉重的脚步声绕着屋子转圈,有时是指甲刮擦木板的刺耳声响,还有低沉的、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咕哝声。最可怕的是午夜时分,他清楚地听见有个湿漉漉的东西爬上了屋顶,在瓦片上缓慢拖行,最后停在他正上方的位置。接着,一滴冰凉的液体穿透瓦片,正好落在周正富额头上。他抹了一把,借着月光看清那是暗红色的,散发着铁锈味。
天亮前最后一个时辰,所有声响突然停止了。周正富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竹林里,那座荒坟裂开了,里面伸出无数黑色丝线,像活物一样向他缠来。他想跑,却发现双脚已经陷入泥土,动弹不得。丝线缠上他的脖子时,周正富惊醒了。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屋里静得出奇。周正富壮着胆子打开门,院中的景象让他双腿发软:土堆完全裂开了,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祭品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堆腐烂的动物残骸。最骇人的是,从洞口到房门的地面上,有一行清晰的泥脚印,形状与他在竹林边看到的一模一样——异常宽大的脚掌,足有常人两倍长。
脚印在门槛处消失了,仿佛那个东西已经进了屋。
周正富发疯似的跑出院子,直奔村长家。几个胆大的村民跟着他回来查看,却发现土堆和脚印都不见了,院子里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周正富知道不是这样——他卧室的墙上多了几道抓痕,深得能看见里面的砖块;厨房的米缸里,白米全都变成了蠕动的黑虫;而挂在门框上的铜铃铛,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
当天下午,李道士来到了山北村。他在周正富家转了一圈,脸色越来越凝重。\"来不及了,\"老道士最后说,\"它已经标记了你。今晚子时,它会来带你走。\"
周正富跪地哀求。李道士叹了口气,从布袋里取出七根铜钉和一把锤子:\"把这些钉在门窗上,或许能撑到天亮。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千万别开门。\"
夜幕降临前,周正富按照指示钉好了铜钉。李道士给了他一张符纸,让他含在舌下。老道士临走时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它要的不是替身...是同伴。\"
那一夜,山北村所有人都听见了周正富家传来的动静。先是刮擦声,然后是沉重的撞击,最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但没人敢出门查看,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躲在被窝里发抖。
天亮后,村民们战战兢兢地来到周正富家。房门大开着,七根铜钉全部弯曲变形,像是被巨力拉扯过。屋里一片狼藉,墙上布满抓痕,家具全都支离破碎。最诡异的是,地面上积了寸许深的黑水,散发出腐臭味。
周正富不见了。村民们搜遍了整个村子,最后在竹林深处发现了那条青石小径。小径尽头,那座无名荒坟旁边,多出了一个新坟。坟前摆着七样供品:一碗白米饭、一个苹果、一条腌鱼、半碗面条、猪头、梨和一把生锈的柴刀。供品都很新鲜,像是刚摆上不久。
新坟没有墓碑,但村民们都知道下面埋的是谁。因为坟土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样东西:一块裂成两半的铜铃铛,和一张完全褪色的红布包。
从此以后,山北村的村民再也不敢靠近那片竹林。但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听见竹林里传出\"沙沙\"声,像是两个人在低声交谈。而第二天清晨,村口总会多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宽大得不像人类所有,从村外一直延伸到周正富家的废墟前,然后又折返回竹林方向。
日子久了,连这些脚印也消失了。只有那条青石小径还在,静静地躺在竹林深处,等待下一个好奇的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