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发动了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发动机咳嗽似的响了几声，车厢颤动起来。副驾驶上的张小花摇下车窗，朝外吐了口唾沫。
“这破车啥时候能换？响得跟我爹犯哮喘似的。”
李勇没接话，只伸手捏了把她的大腿，手感结实有力。张小花骂了句“死相”，却没推开他的手。十年来，他们就这样每晚往城里送菜，半夜沿着那条蜿蜒的山路返回村里。车是老车，路是老路，人也是老人——至少张小花常这么嘟囔，说自个儿才三十有五，却活得跟五十三似的。
车厢里堆满了当天要送的蔬菜，凌晨两点的村庄沉寂如墓。小货车驶出村口时，车灯扫过歪斜的村牌，“河口村”三个字已经褪色，像被岁月啃噬过一般。
“今晚能早点回不？”张小花问，手指夹着根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看情况。老主顾，特别是老王催得急，应该早在饭店等着了，不会耽误太久。”李勇的手又摸过来，这次被她一巴掌拍开。
“开车就好好开，摸啥摸？等下栽沟里，让你摸个够。”
李勇嘿嘿笑了两声。这条路他闭着眼都能开，十年了，每一个弯道、每一处坑洼都刻在脑子里。夜晚的山路没有路灯，只有车灯劈开黑暗，两道光柱中尘埃飞舞。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今晚的路似乎比往常更黑一些。
进城送菜的过程如常，老王饭店的后厨亮着惨白的灯光，几个帮工默不作声地搬菜、过秤、结账。回程时已是凌晨两点半，小货车再次驶入那条山路。
“啥味儿？”张小花突然皱起鼻子。
李勇吸了口气，空气中飘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既不像死动物，也不像腐烂植物，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古老的腐朽味。
“大概是哪儿的死老鼠吧。”李勇不以为然，却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油门。
车灯范围内，山路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但 总感觉怪怪的，黑暗浓稠得异常，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李勇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对着他吹气。
“关窗吧，有点冷。”他说。
张小花却盯着窗外：“怪了，今晚怎么一点光都没有？”
往常这个时候，远处山坳里总能看到几户人家的灯火，像是黑暗中散落的星星。但今晚，窗外只有一片墨黑，连轮廓都吞噬了。
小货车继续前行，腐败的气息越来越浓。李勇觉得方向盘变得湿滑，像是沾上了什么黏液。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上却干干净净。
“你听到啥声音没？”张小花突然问，声音绷紧。
李勇关掉收音机。寂静中，有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刮擦声从车底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拖在下面。他猛踩刹车，两人惯性前冲。
“干啥呢？”张小花骂道。
李勇没说话，下车查看。车底空空如也，轮胎完好。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底盘——触手冰凉湿黏，他猛地缩回手，指尖拉着几近透明的丝状物，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回到车上，李小花盯着他：“啥东西？”
“没啥。”李勇不想多说，重新发动车子。发动机声音变得沉闷，像是水下传来的。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沉默不语。刮擦声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就在车厢里，却又找不到确切来源。张小点的烟才抽一半就莫名熄灭，再三尝试后，她咒骂着将烟扔出窗外。
“邪门了。”她喃喃道。
就在这时，前方道路中央出现了一个身影。李勇猛打方向盘，险险避开。后视镜中，那身影似乎没有脸，只是一团人形的黑暗，融入更深的夜色中。
“你看到没？”李勇声音发干。
“看到啥？一只野狗吧。”张小花的声音不太确定。
李勇不敢告诉她，在那瞬间，他清楚地看到那身影没有轮廓，就像是一个人形的虚空。
小货车继续前行，但道路开始变得陌生。开了十年的路，突然出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弯道和岔路。路旁的树木形态诡异，枝桠扭曲如同挣扎的手臂。
“这不对啊，”张小花终于承认，“应该到老槐树了，怎么还是这片松树林？”
李勇看了眼油表，指针疯狂摆动，从满格到空档再弹回，最终停在了中间位置。里程表数字飞快滚动，变成了一串乱码。
“妈的，见鬼了。”他低声说。
最诡异的是，导航设备屏幕一片雪花，手机信号全无。他们就像驶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异度空间。
突然，车厢后传来一声巨响，像是蔬菜筐翻倒的声音。两人同时回头，透过驾驶室与车厢之间的小窗，他们看到原本整齐堆放的筐子东倒西歪，蔬菜散落一地。在昏暗的光线中，那些蔬菜似乎在蠕动，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停车看看？”张小花问，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泼辣。
李勇摇头：“不停，赶紧回家。”
车速提到八十，在这蜿蜒山路上简直是玩命。但奇怪的是，引擎声音越来越小，车速表显示八十，窗外的景物移动却缓慢得如同梦魇中的追逐。
然后，他们看到了光。
前方不远处，似乎有车灯接近。李勇松了口气，有别的车就意味着正常。但那灯光异常刺眼，像是直接射入视网膜的白热针尖。李勇闪了闪远光灯示意，对方却没有回应。
随着距离拉近，他们发现那根本不是车灯，而是两个悬浮在空中的光球，冷白得不自然，不像任何已知的光源。光球飘在路中央，小货车不得不减速停下。
“倒车！快倒车！”张小花突然尖叫起来。
李勇往后视镜一看，同样的两个光球出现在车后，封住了退路。他们被夹在了中间。
“操！”李勇挂倒挡，猛踩油门，车子却纹丝不动。底盘传来咯吱声，像是无数只手在下面拖拽。
恐怖就在这时升级了。
车厢内的温度骤降，呵气成霜。一种低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钻进脑髓。那语言非人所能理解，却带着明显的恶意，像是无数怨毒的灵魂在同时嘶吼。
张小花蜷缩在座位上，终于露出了李勇从未见过的恐惧表情。他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臂上浮现出诡异的青色印记，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掐过。
“有什么东西在车里。”她颤抖着说。
李勇看向后视镜，自己的脖子上也有同样的印记。他忽然感到一阵窒息，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勒住脖颈。
绝望中，他想起老人说过，遇到不干净的东西，要大声咒骂。他扯开嗓子，用最肮脏的方言破口大骂，什么污言秽语都倾泻而出。张小花先是一愣，随后也加入进来，两人像疯了一样在车里大声秽骂。
奇迹般地，窒息感减轻了。车外的光球闪烁不定，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污言秽语干扰了。
引擎突然轰鸣起来！李勇趁机猛踩油门，小货车冲破光球的包围，发疯似的向前冲去。
他们不敢回头看，只顾向前开。开了不知多久，熟悉的景物终于出现——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标志着他们已经回到河口村地界。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
回到家后，两人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不退，都说胡话，脖子上手上的青紫色指印迟迟不褪。李勇的哥哥带着母亲来照顾他们，听了他们的经历后脸色大变，说这是遇上“路祟”了——专盯夜路人的邪物。
第四日，李勇的哥哥请来了百里外有名的陈道士。
陈道士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仔细查看了夫妻二人的印记，又去看了那辆小货车，用手在车厢底盘抹过，手指间再次拉出那些几乎透明的丝状物。
“你们走了不该走的路。”陈道士断言，“不是地理上的路，是那种东西辟出的径。夜路走多，阳气渐弱，终于被它们钻了空子。”
陈道士做了法事，在小货车的底盘下发现了更多那种诡异的透明丝状物，像是某种巢穴的遗迹。他在车四周撒上特制的朱砂和草药混合物，口中念念有词。那些丝状物在接触到混合物时竟发出轻微的嘶嘶声，随即蒸发消失。
随后，道士在车辆周围画了一道符咒，并用红绳绕车三圈，每绕一圈铃铛就响得异常急促。“这东西跟你们不是一两天了，”他说，“只是今夜你们的气运低到了极点，它才现形。”
最后，他给了两人每人一道护身符，嘱咐他们三个月内不可再走夜路。
夫妻二人乖乖遵从。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他们的生活恢复了正常，再也没有遇到什么诡异事件。只是李勇的头发白了一半，张小花也变得沉默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满口脏话。
半年后的一个夜晚，他们鼓起勇气走夜路送货。出发前，两人在车前犹豫了很久。最后李勇一咬牙：“总不能一辈子不走夜路。在镇上住校读书的娃儿还要养呢。”
那晚的月光很亮，山路清晰可见。一路平安，直到返回时再次经过那段路。
这次没有光球，没有刮擦声，也没有腐败的气息。但在某段路的转弯处，车灯扫过路边，两人清晰地看到——一棵老树的枝桠上，挂着几十个类似他们见过的透明丝状物编织的茧，每个都有半人高，随风轻轻摆动，仿佛里面有东西在微微颤动。
李勇和张小花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加速，再也没有看向路旁。
后来他们尽量少走夜路，实在没办法，有时在城里住，有时提前回家，尽量不在凌晨走。车上永远挂着陈道士给的护身符，车里也总是播放着最俗气的流行歌曲——他们说，这比沉默让人安心。
村里的年轻人笑话他们变得胆小如鼠，只有那些同样在深夜归家的人理解这种改变。有些路，一旦走过非人之径，就再也无法忘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有些夜晚，当你独自行驶在黑暗中，依然会莫名地检查后座，加快车速，不敢细看后视镜中可能出现的东西。
河口村的老人们则喃喃低语，说那些东西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暂时退却到阴影之中，等待着下一个气运低微的夜行人，等待着再次有人走入它们编织的恐怖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