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和消毒水的气味黏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着每一次呼吸。张强坐在病床边的塑料椅上,脊背佝偻,目光胶着在床上那个被各种仪器管线包围的瘦弱身躯上。
那是他的妻,小雅。曾经会笑的、会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两弯倦怠的弧,偶尔费力地睁开,也只是盛着一抹灰蒙蒙的雾。癌症把她一点一点地蚕食殆尽,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呼吸,证明着生命徒劳的坚持。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冰冷,没有余地:“……可能只有半个月了,做好准备。”
能做什么准备?准备告别?准备永失所爱?张强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点刺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重压。他倾过身,用极轻的力道,拂开小雅额前被虚汗濡湿的发,指尖触到的皮肤凉得让他心惊。
“小雅,”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别丢下我。”
床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睫毛,又或许只是他的错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是生命倒计时的读秒。
就在绝望快要把他溺毙的时候,病房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只顾着低头擦拭仪器的新来护工,忽然停下了手里的活。她抬起头,目光有些奇异,越过闪烁的屏幕,落在他脸上。
“有一种花,”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古怪的飘忽感,不像是在闲聊,“传说只开在生死交界的地方。”
张强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她。
护工却不看他了,继续慢条斯理地擦着输液泵,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识的呓语:“红色的,像血,像火……听说能逆转生死,叫彼岸花。”
她顿了顿,终于又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深得看不见底:“但那是禁地,活人难进,死人难出。而且……有代价。”
“在哪?”张强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冲出口,带着不顾一切的颤抖,“告诉我!在哪能找到它?”
护工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个字。
可这几个字,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压垮了理智,也点燃了疯狂的希望。张强冲了出去,像疯了一样查阅所有光怪陆离的记载、搜寻所有荒诞不经的传说。他翻烂了图书馆角落蒙尘的古籍,在网上无数个诡秘论坛里不眠不休地潜水、追问。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换来些支离破碎、互相矛盾的线索。
终于,在一个雷雨夜,他根据一份模糊得如同梦呓的古旧地图和一个酗酒的灵异小说作家含糊的指点,锁定了一片远离人烟的原始密林深处。传说那里有一条被遗忘的古老栈道,通往活人不该去的地方。
他几乎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揣着仅剩的钱,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片墨绿色的、呼吸都带着霉烂气息的森林。
路途比想象中更可怕。遮天蔽日的树冠剥夺了方向,沼泽吞没着光线和希望,空气里弥漫着腐叶和某种不明生物腥臊的气味。夜里,总有说不清是野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嚎叫,远远近地环绕。带的干粮很快发霉,水也耗尽了,他只能靠着草叶上的露水和苦涩的野果维生。体力飞速流逝,绝望一次次袭来,但脑海里小雅日渐灰败的脸,又一次次支撑着他从泥泞里爬起,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前挪。
不知走了多久,三天?五天?时间失去了意义。他终于在那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的、被厚厚藤蔓苔藓覆盖的峭壁上,找到那条几乎彻底腐朽的木栈道。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风一吹,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
他没有犹豫。手脚并用,贴着冰冷的石壁,一步一步挪上那吱呀作响的木头。下面是看不见底的黑暗,吸噬着所有光线和声音。
穿过栈道,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山洞。一股迥异于森林潮湿的、阴冷彻骨的风从洞里吹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花香,甜腻又腐朽,让人头皮发麻。
钻出山洞的刹那,眼前的景象让他僵在原地。
没有天空,没有日月,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昏昧空间,流淌着灰蒙蒙的光,像是永恒的黄昏。脚下是干裂的漆黑泥土,寂静是这里唯一的主宰,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
而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无边无际地盛开着一种花。
血红血红,花瓣反卷如龙爪,细密的花丝妖异地伸展,像一簇簇凝固的火焰,又像是泼洒了一地的鲜血,绚烂到极致,也诡异到极致。它们无声无息地开着,浓烈的花香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彼岸花。他找到了。
他踉跄着扑向那一片血红的花海,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最近那朵仿佛有生命般摇曳的花朵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活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张强骇然转身,心脏骤停了一拍。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悄无声息,就像是从那片昏昧的光线里凝结出来的。老人的脸干枯得如同老树皮,眼神浑浊,却又透着一种看尽沧桑的洞明。
“我……”张强喉咙发紧,“我需要一朵花,救我的妻子。”
“彼岸花,连通生死,逆转阴阳。”老人缓缓道,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但它救不了注定要死的人,它只会……交换。”
老人盯着他,目光像冰冷的钉子,将他钉在原地:“这里的每一朵花,都维系着一个逝去的灵魂。你若强行带走一朵,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什么代价?”张强声音发颤,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带走它的人,”老人一字一顿,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将永远被你的至亲之人遗忘。父母、妻儿、挚友……所有与你血脉相连、情感相系的人,关于你的一切记忆,都会从他们的生命里彻底抹去。仿佛你从未存在过。”
老人上前一步,枯瘦的手几乎指到他的鼻尖:“即便你救活了她,她也不会再认得你。你的存在,你的付出,你的爱,对她而言,都将是一片空白。你将成为她世界里……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即使这样,你也要摘吗?”
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彻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张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被遗忘?被小雅……遗忘?
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年,那些苦里的甜,笑里的泪,深夜的拥抱,清晨的热粥,那些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眼神,那些说好要一起去看的白头……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抹去?他拼死救回她,却再也无法拥她入怀,听她叫一声自己的名字?从此相逢是陌路?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撕碎。
他眼前闪过小雅最后一次清醒时,用力抓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地说:“阿强……别做傻事……好好活……”
可是……没有她,他怎么好好活?
那片血红色的花海在眼前无声燃烧,像是绝望深渊里唯一的、有毒的诱惑。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那甜腻腐朽的花香,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猩红的疯狂和决绝。
忘了就忘了吧。
只要她活着。
只要她能活着,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他张强这个人。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老人,不再犹豫,向着最近的那株彼岸花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花瓣的瞬间,一股冰寒刺骨的痛楚窜遍全身,仿佛灵魂都被撕裂了一块。
他咬紧牙关,用力一折!
花茎断裂,没有汁液,只有一股更浓郁的异香爆发开来,将他笼罩。
他紧紧攥着那朵仿佛在他掌心燃烧的血色花朵,回头望去。
那片昏昧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守花的老人,如同出现时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无边无际的彼岸花,在死寂的风中,无声摇曳。
回去的路在一片混沌中扭曲,来时漫长的艰险仿佛被压缩成了一瞬。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那悬崖栈道,怎么跌撞着跑出那片吃人的原始森林,又是怎么拦到了车,发着抖报出医院的名字。
他脑子里疯狂计算,按照医生的估计,小雅还有三天时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把花带回去!小雅,等我!
他冲进医院大厅,撞开一个个茫然的身影,像一颗失控的子弹射向那条熟悉的、弥漫着死亡气味的走廊。
越靠近那间病房,心脏跳得越厉害,几乎要破膛而出。手里那朵妖异的花被他死死攥着,冰凉的花瓣贴着他汗湿的皮肤。
到了!
他猛地推开病房的门——
病床是空的。
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冰冷,没有一丝褶皱。所有的仪器都不见了,床头柜上他留下的半瓶水和小雅之前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本旧书,也消失了。窗户开着,风吹起纯白色的窗帘,阳光照进来,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痛苦地挣扎,从未有过一场生死离别。
张强僵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一个护士端着治疗盘走过,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护士!住在这里的病人呢?我妻子呢?小雅呢?”
护士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看清是他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同情,还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
“张先生?您节哀。”护士的声音温和却疏离,“您妻子昨天下午病情突然恶化,抢救无效……已经去世了。我们当时试图联系您,但您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去世了……
昨天下午……
他疯狂穿越森林、折断那朵花的时候?还是他在那条吱呀作响的栈道上爬行的时候?
无法接通……那片死地,怎么可能有信号……
他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门框上。那朵耗尽了他一切、预支了巨大代价才换来的彼岸花,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光洁的地板上。那血红的花瓣,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刺眼,那么荒谬,像一个拙劣的笑话。
原来他拼尽所有,赌上永恒的被遗忘,终究……还是没能跑赢时间。
他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沿着门框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巨大的空虚和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一个略带熟悉的身影停在他面前。
是那个告诉他彼岸花传言的护工。但她此刻的神情不再是那时的飘忽和隐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看着他,轻轻开口,声音却不再是那个护工的嗓音,而是变成了一个苍老、嘶哑,他不久前才听过的声音——那个守花老人的声音!
张强猛地抬头,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护工”的脸似乎模糊了一瞬,浮现出那张树皮般干枯的老人面容,随即又恢复如常。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那笑意冰冷,没有丝毫温度。
“你妻子,”她用那种苍老的声音继续说,“感知到了你的冒险……她不愿你承受被所有人遗忘的代价,更不愿你用永恒的空无换她苟活。”
“所以,她用自己残存的一切,包括生命,向上天祈求,做了一个交换。”
张强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他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的心脏。
“她祈求,用她的生命,用她对你所有的记忆,你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换你重生。”守花人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说着最残忍的话,“她死前忘了你,彻底地、永远地忘了你。以此,抵消了你摘取彼岸花的代价。”
守花人微微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朵依旧鲜红欲滴的彼岸花,放在失魂落魄的张强眼前。
“你看,这世上,哪有单方面的付出和牺牲?”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着无可逃避的命运,“所有的得到,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只是……支付的人,未必是你自己。”
身影向后退去,融入走廊尽头的光晕里,消失不见。
空荡的走廊,只剩下他一个人。
坐在冰冷的地上,坐在曾经充满希望、如今只剩绝望的废墟里。
他没有被至亲遗忘。
他被至爱,用最决绝的方式,保护了。
代价是,她永远消失了,消失前还遗忘了他。
心脏被撕扯成碎片,又被冰冷的现实碾磨成粉末。他连痛哭的力气都没有。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掌心。
他下意识地低头。
就在他右手掌心,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一行细小的、娟秀的字迹。
那是小雅的笔迹,他认得,刻骨铭心地认得。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烙印在他生命线上的绝笔。
那行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暖,却又冰冷得让他浑身血液冻结。
——“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