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叫石磨盘,因村口两尊巨大的石磨得名。村子藏在黔北的山沟里,山高林密,一条黄土路像懒蛇般蜿蜒而出,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径。
这路,白天走尚可,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鸟鸣山幽,倒有几分野趣。可一旦日头西沉,便是另一番天地。尤其是从镇上回村的那段“老崖口”,路窄坡陡,一侧是黑黢黢的深涧,涧水常年呜咽,另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壁上老树盘根,枝杈嶙峋,夜里看去,活似张牙舞爪的鬼影。
老辈人传下话,走夜路,莫回头,莫应答,尤其过了子时,听见什么响动,看见什么影绰,只当是风,加紧脚步便是。
李茂才,村里最胆大的后生,在镇上做泥瓦工,常贪活儿晚归。这夜,他又耽搁了。包工头结了工钱,几人凑伙喝了顿酒,散时已是月上中天。他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电石灯,一头扎进了浓墨般的夜色里。
凉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车轮碾过路面,沙沙作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山野里,显得格外清晰。两旁的山林黑压压的,仿佛随时会合拢,将这条路吞没。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凄清得让人心头发毛。茂才虽胆大,此刻也不禁绷紧了神经,脚下蹬得飞快,只想早点看到村口那两尊石磨的轮廓。
终于到了老崖口。这是最险的一段,路在这里拐了个急弯,视线极差。涧水声陡然变大,哗啦啦,又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风也冷了,嗖嗖地刮过后颈,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茂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正要加速冲过这个弯道,车灯昏黄的光圈边缘,猛地扫到一个东西。
白的。
就在路边的崖坎下,紧贴着山壁。
茂才的心咯噔一下,差点从车座上跳起来。他猛捏刹车,车轮抱死,在黄土路上擦出一道浅痕。他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将车灯稍稍抬高,光线颤巍巍地移过去。
那团白色清晰起来。
是一个人影。佝偻着,背对着路面,面朝长满苔藓和蕨类的湿滑山壁,一动不动。穿着一身臃肿的、样式极其古老的盘扣斜襟白衣,白布裤子,从头顶披散下来的长发,竟是全然雪白,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刺眼,白得不似活人。
是个老太太。
深更半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险崖,一个白发老太太面壁而立?茂才的酒彻底醒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第一个念头是撞见鬼了。石磨盘一带,关于山魈鬼魅的传说从来不少,尤以白发老妪的鬼影最为诡怖,老人们称之为“壁婆子”,说是冤死或横死的老太太,阴魂不散,会贴在夜路的崖壁上,诱人回头应答。
茂才握紧车把,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想蹬车冲过去,又怕惊动了那东西。电石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那白发身影拉出更长、更扭曲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崖壁上,仿佛某种古老的邪祟符咒。
他就这么僵持着,一动不敢动。涧水的呜咽声、风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在耳边无限放大。
那身影依旧纹丝不动,仿佛从一开始就长在那崖壁上,与山石融为一体。它没有任何声音,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活人该有的热气。只有那满头银丝,偶尔被山风拂动,飘起几缕,更添鬼气。
时间似乎凝固了。茂才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转筋。他终于受不了这种无声的折磨,牙一咬,心一横,脚下用力,就要猛蹬出去。
就在这时,“它”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那面壁的白发头颅,极其缓慢地,开始向一侧转动。像是生了锈的机括,又像是卡顿的傀儡,一顿一顿,发出极其轻微的“嘎吱”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不啻于惊雷。
茂才的血液都快冻住了,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
头颅转过了四十五度,停下了。茂才能看到她小半张侧脸,皮肤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布满深密的皱纹,如同被揉搓坏了的纸。灯光的阴影恰好遮住了她的眼窝,那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它没有完全转过来,就保持着这个极其别扭、极其诡异的姿势,再次凝固。
它是在……听?还是在用眼角的余光照他?
茂才头皮炸开,再也顾不得许多,怪叫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蹬动自行车。车轮疯狂转动,碾起碎石。他不敢回头,拼命向前冲,只觉得后背冰凉,那两道无形的目光似乎还黏在他身上。
一直冲出老远,肺叶火辣辣地疼,他才敢稍稍减速,惊魂未定地回头瞥了一眼。
弯道早已被山体遮挡,看不见了。身后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长长松了口气,以为总算逃脱了。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正暗自庆幸,电石灯的光圈不经意地扫过前方路面的右侧。
嗡的一声,茂才的脑袋像被重锤击中,整个人瞬间僵直,血液逆流。
前方十几步远的路边,同样紧贴着山壁,那个佝偻的、穿着臃肿白衣的白发身影,又一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依旧是那个姿势,背对路面,面壁而立。仿佛它从未移动过,而是这条路自己延伸到了这里,又或者,是茂才自己拼命蹬车,却始终未能逃离它所在的原地。
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茂才。他明白了,这不是巧合,不是迷路。他撞上的,是真正邪门的东西。
自行车戛然而止。茂才跨在车上,一脚支地,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牙齿咯咯作响。
那东西又一次动了。和刚才一模一样,那颗白色的头颅,开始缓慢地、一顿一顿地转向他。嘎吱……嘎吱……细微的声响折磨着他的神经。
同样转到四十五度,露出小半张蜡黄侧脸和深凹的眼窝阴影,再次定格。
它在等他。或者说,它在玩弄他。
茂才的勇气被彻底抽空。他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他想起老人说的,不能应答,不能回头。可他此刻,连目光都无法从那个诡异的身影上移开。
人与鬼影,在这荒山夜路上,陷入了无声的对峙。风更冷了,吹得电石灯的火苗忽明忽灭,那崖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仿佛活了过来,随时会扑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茂才的精神几近崩溃。
突然,毫无征兆地,那面壁的白发身影,倏地一下,毫无过程地由实转虚,像一缕被风吹散的轻烟,又像是一幅被水浸染的墨画,瞬间模糊、淡化,就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效果,就那么凭空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崖壁上只剩下斑驳的苔藓和深色的岩石,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切,都只是茂才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茂才猛地眨眼,又狠狠揉了揉,再看。空了。那个地方空空如也。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他不敢深思它是如何消失的,又去了哪里。巨大的恐惧催生出最后一丝力气,他疯了一般蹬起自行车,没命地向村里冲去,连车链子掉了都浑然不觉,推着车一路狂奔,直到看见村口那两尊沉默的石磨盘,看到零星几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煤油灯光,他才像虚脱了一般,瘫软在地。
后来,茂才大病一场,高烧三日,胡话里全是“白的”、“崖壁”、“转头”。村里老人听后,只是摇头叹息,讳莫如深。
病愈后,茂才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再也不敢走夜路。有人问起那晚细节,他只嘴唇哆嗦,说不出囫囵话。
夏去秋来,山野换了颜色。我曾在一个午后,因事路过老崖口。日光烈烈,洒在黄褐色的崖壁上,山涧清澈欢快,奔流而下,撞击卵石,溅起白色水花。崖壁缝隙里,一簇簇野山菊开得正旺,金黄灿烂,生机勃勃。几只蓝尾巴的山雀在灌木丛里跳跃啁啾。
山河明媚,仿佛亘古如此,从未藏匿过任何阴晦邪祟。
我站在传说中那“壁婆子”现身又消失的地方,伸手触摸那面山壁。岩石粗糙冰凉,沾着湿润的苔藓。阳光暖烘烘地晒着脊背。
一切都真实、踏实,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可靠。
然而,当我指尖拂过某处凹凸的岩面,恍惚间,似乎触到一丝极微弱的、与周围山石不同的沁凉,若有若无,倏忽即逝。抬头望去,山崖高耸,沉默地俯视着这条蜿蜒之路,仿佛守护着什么秘密,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许,那夜的邪异,只是星光、风声、酒意与恐惧交织的幻梦;也许,某些东西,本就属于这深山老林的另一面,只在特定的时辰、向特定的人,悄然显露一鳞半爪,旋即隐入永恒的沉寂。
路依旧是那条路,山依旧是那座山。日头底下无新事,只是走夜路的人,心里从此多了一份掂量,一份对古老传言的无言敬畏。夕阳西下,远山如黛,炊烟袅袅升起,石磨盘村安然坐落在时光里,所有的诡秘与森然,都被这日复一日的宁静乡土,深深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