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夜的雨下得缠绵,我蹲在老屋檐下剥清明粿的艾草,看雨丝把后山的竹林洗得发亮。奶奶攥着竹篮站在门槛边,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孝布——那是爷爷去年走后,她一直系在里面的。
\"今儿夜里雾肯定重。\"她往竹篮里码最后一块艾草糕,指节因风湿肿成小馒头,\"你爷爷坟头那片野梨树,去年开的花都冻坏了,今年该抽新枝了。\"
我应了一声,没敢说心里那点发毛。今年清明格外冷,明明四月,山风刮过耳际却像裹着冰碴子。后山的雾从前夜开始就散不尽,清晨推窗能看见白茫茫一片浮在竹梢上,像谁把棉絮揉碎了撒在半空。
凌晨四点,我和奶奶摸黑出发。村道上的石板被雨水浸得发滑,两旁的老樟树垂着湿淋淋的叶子,偶尔滴下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白雾。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那是早起的村里人已经在上坟了。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雾突然浓得化不开。原本能看清的坟茔群像被泼了墨,只剩模糊的轮廓浮在雾墙之后。奶奶攥紧我的手腕,她的手比雾还凉:\"跟着我的脚后跟走,莫乱瞅。\"
可越往深走,越觉得不对劲。按理说清明前的山该有新绿——去年冬天枯黄的蕨草该冒出嫩芽,野樱树的枝桠该透出浅粉,可眼前的山坡却像被抽干了生气。那些本该抽条的灌木僵直地立着,叶片蜷成焦黑的卷;几株老梨树的枝桠光秃秃的,连个骨朵都没有,树皮泛着青灰,像是被水泡久了。
\"奇怪......\"我嘀咕出声。奶奶的脚步顿了顿,竹篮里的艾草糕撞出轻微的响动:\"今年春寒,花开得晚。\"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了什么。
爷爷的坟在山坡最里侧,背靠老松林,前面是一片开阔的野地。往年这时候,坟头的青草已经长得半尺高,奶奶会坐在旁边唠叨:\"老头子,今年的米酒我掺了蜂蜜,甜着呢。\"可今年,坟头的土却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雨水泡久了渗出血来。更骇人的是,原本该长满野菊的坟周,竟寸草不生,泥土硬邦邦的,连苔藓都没长。
奶奶放下竹篮,从蓝布围裙里掏出三炷香。火柴划了三次才燃,跳动的火苗映得她皱纹里的沟壑更深。当香插进坟前的土坑时,我忽然注意到——那土坑周围的泥土是湿的,可周围的土地都是干的,甚至连坟头的野草都干枯卷曲,唯有这个坑里积着一小滩暗红色的水,像是谁偷偷倒了一碗血。
香雾袅袅升起,却在半空中凝住了。本该随风散开的烟缕,此刻像被无形的网兜住,扭曲着盘旋在坟头上方,迟迟不肯升向天空。奶奶的手抖了一下,艾草糕掉了一块在坟前,我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那块糕,忽然感觉有股冷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不是风的凉,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就像小时候掉进冰窟窿,寒意顺着血液往心脏钻。我猛地抬头,却发现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浓到看不清奶奶的脸——她站在三步外,可身影模糊得像被水晕开的墨迹,只有那抹蓝布衫的轮廓隐约可见。
\"奶奶......\"我嗓子发紧。
她没应声。或者说,我听见了应声,却不是从前方传来的。那声音贴着后颈滑过来,带着湿漉漉的寒意,像是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吹气。我猛地转身,雾气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株枯死的灌木在风中摇晃,叶片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撕扯旧纸。
香已经燃了一半,烟却还在坟头盘旋。我盯着那团扭曲的烟雾,忽然发现它正在缓慢地变换形状——时而像一只伸出的手,时而像一团缠绕的藤蔓,最后竟隐隐勾勒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那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团混沌的黑影,却让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我们该回去了。\"我拽住奶奶的衣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她的蓝布衫不知何时变得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布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她缓缓转头,我终于看清她的脸——嘴唇惨白,眼眶深陷,眼神却空洞得吓人,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的玻璃。
\"奶奶?\"我声音发颤。
她没说话,只是机械地往前走,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我踉跄着跟上,发现周围的雾气开始流动,不是自然的风动,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雾里穿梭,带动气流漩涡般旋转。那些枯死的灌木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骨骼在摩擦,而坟头的暗红色水洼里,隐约映出一个扭曲的影子——那影子不是人形,更像是一团纠缠的雾气,正缓缓朝我们这边倾斜。
\"啪嗒\"。
一滴水落在后颈。我伸手去擦,却摸到一片湿冷的黏腻,像是......像是腐烂的树叶汁液。我猛地回头,却看见奶奶站在原地没动,她的竹篮翻倒在地,艾草糕滚得到处都是,有几块正巧滚到那滩暗红色的水洼边,竟诡异地被吸了进去,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贪婪地吞咽。
\"走!\"我一把拉住奶奶的手腕,触手却是一片刺骨的寒意。她的手腕上戴着那串戴了三十年的檀木佛珠,此刻却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像是被烟熏过。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雾里:\"坟头......坟头的土......\"
我低头看去,终于发现最骇人的地方——爷爷坟头的土正在缓缓下沉,不是自然塌陷,而是像被什么东西从下面吸吮。那些原本硬邦邦的泥土变得松软潮湿,边缘处甚至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沿着坟周的石块蜿蜒而下,在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最终流向那滩神秘的水洼。
\"是阴气......太重了......\"奶奶喃喃道,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黄纸,点燃后用力甩向坟头,\"退!退回去!\"
火焰腾起的瞬间,雾气像是被烫到般剧烈翻涌,那团盘旋在坟头的烟雾猛地消散。我看见奶奶的佛珠突然裂开,一粒粒檀木珠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而那滩暗红色的水洼,在火焰照耀下竟泛出诡异的紫光,随后迅速干涸,只留下一片龟裂的泥地。
雾气开始散了。
起初是缓慢的,像被风吹散的棉絮;接着越来越快,直到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山坡上。我这才发现,周围的枯树竟然在阳光下泛出微弱的新绿——原来不是没有生机,而是被那股阴气压制得无法生长。
奶奶瘫坐在地上,竹篮里的艾草糕只剩几块完整的。她摸出怀里的铜铃,轻轻摇了摇,清脆的铃声在山谷间回荡:\"今年春寒,阴气凝而不散......你爷爷的坟头,怕是被人动了土。\"
我这才想起,去年冬天村里曾传言,后山的野梨树林被几个外乡人看中,说要砍了做家具。当时爷爷拄着拐杖去阻拦,回来后发了好几天烧,嘴里念叨着\"不能砍根连着地气\"。后来那些外乡人走了,再没出现过。
\"我们得修修坟。\"奶奶站起身,拍了拍蓝布衫上的泥点,\"等清明过了,找村里的老把式来看看。\"
下山时,雾已经完全散了。阳光洒在翠绿的竹林上,露珠在叶尖闪烁,像撒了一把碎钻石。远处的梯田里,已经有村民在插秧,青绿色的秧苗整齐排列,随着山风轻轻摇曳。后山的野梨树虽然还没抽芽,但枝桠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新绿,像是无数只小手在试探春天的温度。
我回头望了一眼爷爷的坟,坟头的土已经重新平整,几株顽强的野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叶片。风里飘来艾草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芬芳,那是春天该有的味道。
有些东西,终究是藏不住的。就像这山间的雾,看似浓重,终会被阳光穿透;就像那些被压制的生机,只要根还连着地气,迟早会破土而出。
而清明,本就是一场与过去的对话——不是为了恐惧,而是为了记住,那些扎根在土地里的,永远不会真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