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是从墙外来的,贴着砖缝,像有人用气声一遍遍念叨着什么,但只要你仔细去听,又只剩下风声。
张太飞和红燕两口子搬进这川东老家坡上的旧房子刚半个月。图便宜,也图个清静。房子是张太飞一个远房表叔留下的,空了有些年头,四周最近的邻居也隔着一片竹林。起初觉得是野猫发春,或者风穿过竹林子的呜咽,没太在意。红燕还笑着骂过:“狗日的野猫,叫得跟哭丧一样,烦死个人。”
张太飞当时正刷着手机,头也没抬:“你管它的,这荒郊野岭的,没点声音才吓人。”
但很快,他们发现不对劲。那声音,似乎只在午夜准点出现。不早不晚,就是墙上那个老式挂钟“铛”敲响第十二下的时候,准时响起。而且,它不像是无意识的自然声响,那是一种持续、低沉的、带着某种固定节奏的……絮语。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那是在“说话”,音节模糊,却执拗地往你耳朵里钻。
第三天晚上,张太飞忍不住了。他推醒旁边睡得迷迷糊糊的红燕:“婆娘,你听,是不是又来了?”
红燕竖起耳朵,睡意瞬间跑了一半。墙外的低语窸窸窣窣,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龟儿子……真的邪门。”她往张太飞身边缩了缩,“太飞,你说到底是啥子嘛?”
“我咋个晓得?野物吧?”张太飞嘴上硬,心里也发毛。他壮起胆子,冲着窗户吼了一嗓子:“外头哪个?装神弄鬼的,给老子爬!”
低语停顿了大概两三秒,然后,就像没被打断过一样,继续着它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节奏。
红燕抓紧了张太飞的胳膊:“它……它好像停了一下?听到你说话了?”
“巧合吧。”张太飞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强装镇定,“睡你的觉,莫自己吓自己。”
话是这么说,但两人都睡不着了。并排躺着,瞪大眼睛听那持续不断的低语。它不高亢,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砖墙和窗户,直接响在枕边。你越不想听,它就越往你脑子里钻。
“太飞,”红燕声音有点抖,“我咋觉得……它离得更近了点儿?昨天好像没这么清楚。”
张太飞也感觉到了。昨天那声音还像是院墙根底下,今天感觉就像贴在卧室的外墙上了。他咽了口唾沫:“莫乱说,心理作用。”
接下来的日子,这午夜低语成了夫妻俩的噩梦。它每晚准时出现,而且一天比一天感觉近。他们试过很多办法。张太飞曾经抄起一根烧火棍,猛地拉开大门冲出去,门外月光如水,竹林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他围着房子转了好几圈,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可等他回到屋里,关上门,那低语依旧在墙外响着,仿佛刚才他冲出去时,它只是暂时躲了起来。
他们也试过用手机录音。结果更让人心里发凉——录下来的音频,除了嘶嘶的电流噪音,什么也听不见。可当时他们明明听得真真切切。
“日了怪了,”张太飞看着手机播放器里平坦的声波线,骂了一句,“这玩意儿还挑设备嗦?”
红燕脸色发白:“怕不是……怕不是真的沾了啥子不干净的东西哦?我听说以前这房子……”
“莫听那些屁话!”张太飞打断她,“自己吓自己有意思得很?”
话虽如此,恐惧还是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这个家。夫妻俩的对话也渐渐变了味儿。
“太飞,你裤儿咋湿了?吓尿了嗦?”红燕有时会故意用粗话掩饰紧张,看着张太飞检查门窗回来。
“爬开哦!老子那是汗!你龟儿子才吓尿了,晚上抱老子抱得那么紧,勒得老子气都出不赢。”张太飞回骂,但眼神总会不自觉地瞟向窗户。
“呸!哪个抱你?老子那是怕你冷,给你暖被窝。你狗日的不识好歹。”红燕嘴硬,却把被子裹得更紧。
插科打诨能暂时驱散一点恐惧,但低语声一起,一切又打回原形。他们不敢关灯睡觉,床头灯彻夜亮着,昏黄的光线在墙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反而更添诡异。
有一晚,低语声似乎格外清晰,甚至能隐约分辨出那不是一种声音,而是好几种不同的气声交织在一起,有粗有细,但都同样含糊不清。红燕吓得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带着哭腔:“太飞……我好像听到……有个声音在笑……阴森森的……”
张太飞也听到了,那绝不是风声。他头皮炸开,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坐起来,抄起桌上的搪瓷杯就砸向墙壁:“我日你先人!有完没完!给老子滚!”
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墙外的低语再次停顿,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些,然后,以一种更慢、更清晰的节奏,重新开始。仿佛……带着一种嘲弄。
夫妻俩彻底崩溃了。他们开始找借口晚睡,看电视看到屏幕雪花,或者干脆并排坐在床上玩手机,谁也不提睡觉,但恐惧就像房间里的大象,谁都绕不开。黑眼圈挂在了两人脸上。
“狗日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张太飞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再这样下去,没被鬼吓死,先困死了。”
红燕突然说:“太飞,我们……我们试试不理它?就当没听见?”
“你说得轻巧,它就在那儿!咋个当没听见?”
“我是说……我们……我们弄点别的声音盖过它?”红燕脸有点红,推了张太飞一把,“你龟儿子不是一直想……想那个啥嘛……动静搞大点?”
张太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骂了一句:“瓜婆娘,这他妈是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但随即他琢磨了一下,这似乎……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至少能分散注意力。
于是,下一个午夜,当低语声准时响起时,夫妻俩开始了他们笨拙而激烈的“抵抗”。床板吱呀作响,喘息声和刻意放大的呻吟试图掩盖墙外的声音。起初,那低语似乎真的被压过去了。但就在他们稍稍松懈的间隙,那絮叨声又顽强地钻了进来,而且,位置似乎又变了,不再仅仅贴着外墙,而是……弥漫在整个房间,甚至像是在床头响起。
红燕吓得尖叫一声,一把推开张太飞,用被子蒙住头:“不行!不行!它……它好像在看着我们!在听!”
张太飞也瘫在一旁,浑身冷汗。这种无所不在、无法摆脱的窥视感,比任何具体形象都更让人绝望。
他们彻底没辙了。找过村里相熟的老辈人,对方支支吾吾,只说这房子空得久,难免有点“那个”,让他们弄点柚子叶水洒洒,或者挂个镜子。他们照做了,毫无用处。低语依旧,甚至因为他们的“反抗”而显得更加阴魂不散。
终于,在红燕又一次被吓到近乎歇斯底里后,张太飞下了决心:“这房子不能住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去镇上住旅馆,这鬼地方,老子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他们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了天蒙蒙亮。低语声在挂钟指向凌晨五点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就像它每天出现时那样准时。
夫妻俩如蒙大赦,立刻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准备暂时逃离。太阳完全升起后,阳光驱散了些许夜晚的恐怖。张太飞心情稍微放松了点,他走到院墙边,想最后检查一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作祟。
他沿着昨晚低语感觉最清晰的那段外墙,一寸一寸地仔细看。墙是红砖砌的,有些年头了,长着青苔。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块砖头上。那块砖的颜色似乎比旁边的略深一点,而且,上面好像有一些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孔洞,像是被什么腐蚀出来的。
张太飞凑近了看,那些孔洞非常小,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触感粗糙,没什么特别。难道是砖头本身的问题?风穿过这些极小的孔洞,发出了那种声音?
这个想法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甚至把耳朵凑近那些孔洞,想听听白天的风声。但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孔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是虫子,更像是一种……反光?
他心头一紧,从工具箱里找来一把小锤子和凿子,小心地撬动了那块砖。砖头有些松动,他费了点劲,终于把它取了下来。
砖头后面,是夯实的泥土。但就在泥土和砖块之间的缝隙里,嵌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形状不规则的黑色薄片,看起来像是某种金属或者矿石,表面有着极其复杂的天然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张太飞用凿子尖把它拨弄出来,放在手心。这东西冰凉刺骨,重量比想象中要轻。他翻来覆去地看,完全认不出这是什么。是某种矿石吗?还是什么人造的东西?怎么会嵌在墙缝里?
他拿着这东西回到屋里,给红燕看。红燕也说不出了所以然,只觉得这东西看着就让人不舒服。“赶紧扔了!邪门得很!”
张太飞也觉得这东西透着古怪,他走到院子角落,用力把那黑色薄片扔进了竹林深处的杂草堆里。
那天晚上,他们因为收拾东西耽搁了,没能按计划离开,只好硬着头皮又住了一晚。两人心惊胆战地等到午夜。
挂钟敲响十二下。
万籁俱寂。
墙外,那片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没有出现。
夜晚静得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他们自己如释重负的、粗重的呼吸声。
夫妻俩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一夜安眠。
接下来的几天,午夜低语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最终还是搬走了,但偶尔白天会回来拿点东西。房子似乎恢复了正常,宁静,甚至有点过于宁静了。
他们始终没搞明白那黑色薄片到底是什么,也再没找到过第二片。那晚的低语,似乎真的随着薄片的丢弃而彻底消失了。
这件事成了他们心底一个不愿触碰的谜。偶尔提起,也只是互相叮嘱,别再碰那种来路不明的古怪东西。
至于那持续了半个多月的午夜低语,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那块薄片在某种自然条件下产生了人耳能听到的特定频率的振动或共鸣?还是它……吸引了什么,或者放大了什么?又或者,它本身,就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活物”?
没有人知道答案。
只是,在这川东的乡村里,关于那座坡上老房子的怪谈,又多了一个。老人们饭后茶余谈起,会压低声音说,那房子啊,墙里会说话,至于说的是什么,没人听得清,也最好,永远不要去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