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煎熬中又翻过几页,像被污渍浸透的劣质纸张,模糊而沉重。禁闭室里的嚎叫最终微弱下去,直至彻底消失。没有人提起那个男人,仿佛他从未存在过。车间里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秩序”,键盘声、虚假的哭诉与威吓,再次成为主旋律。但某些东西,如同水底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涌动。
李琟依旧扮演着他合格“零件”的角色,背脊微驼,眼神低垂,高效地产出着诈骗信息。只是,他感官的触须变得更加敏锐,像夜行的昆虫,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微妙的变化。他留意到阿芳的变化。她依旧沉默,依旧会在“屠夫”或守卫经过时难以自制地颤抖,但那种彻底的、认命般的麻木似乎褪去了一些。她的眼神偶尔会飞快地扫过车间,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寻找什么,与李琟的目光有过几次极其短暂的、一触即分的交汇。没有言语,没有点头,但那瞬间的碰撞里,传递出的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紧张的、带着试探的确认。
机会再次出现在一个需要集体搬运“物料”的下午。所谓的物料,不过是成箱的打印纸、劣质键盘和鼠标,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旧电脑配件。所有男性“员工”都被驱赶到仓库,两人一组,将这些东西搬到车间。
混乱,短暂的、被严密监视下的混乱,但依旧是机会。
李琟和阿芳没有被分到一组,甚至不在同一批次进入仓库。但在一次交错而过的瞬间,李琟抱着一个沉重的纸箱,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纸箱脱手,里面的打印纸散落一地。
“废物!干什么吃的!”旁边的守卫立刻厉声喝骂,棍子毫不留情地抽在李琟的背上,火辣辣的疼。
李琟闷哼一声,慌忙蹲下去捡拾。几乎是同时,附近另一个也在搬运的人——是阿芳——也下意识地蹲下来帮忙。两人的手在散落的纸张间有了片刻的交叠。
守卫的骂声还在继续,注意力被李琟的“笨拙”和他身边散落的狼藉吸引。
就在这短暂的、被斥骂和混乱包裹的缝隙里,李琟的手指,极快地在阿芳冰冷、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划了几下。
不是一个完整的字。甚至不是标准的笔画。
只是一个简单的、抽象的图案。几道弧线,组合成一个模糊的、花瓣的形状。
玉兰。
阿芳的手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她霍然抬头,看向李琟,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几乎要冲破恐惧壁垒的震动。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李琟没有与她对视,他迅速低下头,继续慌乱地收拾着纸张,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意的触碰。
“快点!磨蹭什么!”守卫的棍子又落了下来,这次是警告性地敲在旁边的箱子上。
阿芳也立刻低下头,手指却紧紧攥住了刚刚被划过的手背,指节用力到泛白。她快速将散落的最后几叠纸塞进李琟的箱子,然后站起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退开,重新汇入搬运的人流中,背影僵硬。
李琟抱着重新整理好的纸箱,步履蹒跚地继续前行。背上的疼痛清晰,但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着。
他冒险了。这是一个比言语更危险的信号。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关于那张照片,关于那个被共同窥见的、残酷秘密的确认。
他无法确定阿芳会如何反应。巨大的恐惧可能瞬间吞噬那点刚刚萌芽的联络。她可能会认为这是致命的陷阱。
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隐晦也最直接的沟通方式。他需要确认,阿芳内心深处,是否还残留着对“玉兰”所代表的那份过去的感知,是否还有一丝不甘被彻底碾碎的意志。
后续的搬运过程在沉闷和压抑中完成。没有再发生任何意外。阿芳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她的动作变得更加机械,脸色也更加苍白。
直到所有人被重新驱赶回车间,坐在各自的电脑前,李琟的心依旧悬着。
几分钟后,就在他以为这次冒险彻底失败,甚至可能招致灾祸时,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阿芳放在键盘旁边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的食指,在沾满灰尘的桌面上,轻轻地、颤抖地,画了一个同样的、模糊的、花瓣状的弧线。
只是一个瞬间,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她的手指就蜷缩起来,藏到了手下。
但李琟看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喉咙,酸涩而滚烫。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悲怆和微弱希望的战栗。
在这座 systematically 摧毁一切美好的地狱里,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用这样一个无声的、关于一朵花的印记,完成了一次危险的盟约。
他们依旧身处绝境,四周是铜墙铁壁和冷酷的监视。毁灭的阴影从未远离。
但就在刚才,在这片精神的荒原上,有一株名为“反抗”的幼芽,顶着巨石的重压,从裂缝中,探出了一丝颤巍巍的、嫩绿的尖角。
李琟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他看向屏幕,开始敲打又一行谎言。
只是这一次,他佝偻的背脊之下,那根无形的、一直紧绷的弦,似乎稍微松动了一丝。
他们不再是完全孤立的了。
尽管前路依旧黑暗,尽管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至少此刻,他知道了,在这片死寂的黑暗里,还有另一双眼睛,在试图寻找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