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三号”的抵达,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无声潜入。
与“昆仑一号”和“二号”主动播报自身存在、大张旗鼓进行轨道扫描不同,“昆仑三号”在距离幽渊星数个天文单位之外就关闭了主引擎,仅依靠姿态调节推进器,如同宇宙中一块冰冷的陨石,借助红矮星“格利泽”微弱的引力牵引,悄无声息地滑入一条高轨道。
这颗潮汐锁定的星球永恒地以一面朝向它暗红色的太阳,另一面则沉沦于永恒的冰封黑夜。明暗交界线处,地形最为复杂,巨大的裂隙、陡峭的悬崖和温度相对适宜的区域在此交织,也是此前探测到微弱热信号和疑似文明痕迹的地方。
舰长苏宛,一位气质冷静、拥有情报分析背景的女性军官,此刻正站在舰桥中央。这里的光线被调到极暗,只有无数屏幕和数据流散发着幽光,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庞。
“全舰保持绝对电磁静默。” “所有非必要系统进入最低功耗运行。” “释放‘萤火虫’侦察集群。启用光学迷彩和被动接收模式。”
她的命令被转化为最低限度的指令,通过内部线路传递。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极致谨慎的操作。
舰体下方,数十个仅有篮球大小的“萤火虫”探测器被轻轻弹射而出。它们表面覆盖着特殊的吸波材料,几乎不反射任何光线,如同真正的宇宙尘埃般,朝着幽渊星明暗交界线的预定区域飘去。
它们的任务是:看,听,记录。但绝不打扰。
主屏幕上,来自“萤火虫”的第一批高清晰度图像传回,带来了令人屏息的发现。
在那些巨大的地下洞穴入口处、在悬崖峭壁的遮蔽下,确实存在着非自然的构造——那并非高科技的金属城市,而是由本地岩石、挖掘出的土壤和某种生物性粘合剂构筑而成的、如同巨大蜂巢或蚁穴般的复合体。结构原始,却规模庞大,显示出高度的组织性。
更令人心跳加速的是,他们捕捉到了“居民”的身影。
一种双足行走的人形生物。他们体型比人类稍显矮小粗壮,似乎为了适应可能更高的引力和地下生活。皮肤苍白,几乎看不到毛发,拥有一双异常巨大的、 likely 是为了在微弱光线下视物的眼睛。
他们穿着简陋的皮革或编织物,使用着明显是石质和骨质的工具,正在进行着采集、搬运、打磨等集体活动。
“穴居人……”生态学家周博士喃喃自语,声音因激动而压抑,“一个真正的、活着的、非人类智慧文明!”
“文明等级初步判定:石器时代中晚期。未发现金属冶炼、能量操控迹象。”情报官快速分析着数据,“社会结构似乎基于群落,有初步分工迹象。”
苏宛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建立完整档案。记录他们的行为模式、社交互动、工具类型、声音频率……一切信息。所有分析基于远程观测,严禁任何形式的接触或干预。我们只是‘倾听者’。”
“昆仑三号”及其释放的“萤火虫”网络,彻底融入了幽渊星的背景辐射之中,成为了一个绝对的旁观者。
日复一日,海量的数据被传回、储存、分析。
他们观察到穴居人如何协作,利用简单的杠杆和绳索将巨大的石块挪动,加固他们的巢穴入口。
他们记录下穴居人发出的一种复杂的、包含大量咔嗒声和低沉喉音的声波语言,虽然无法理解,但能分辨出不同的语境和情绪。
他们甚至目睹了一场小规模的冲突:两个不同群体的穴居人为了争夺一处富含发光真菌的洞穴发生了对峙和投掷石块的争斗,最终以一方退却告终。
他们也看到了仪式:在某个特定的时辰(根据星体位置判断),穴居人会聚集在最大的洞穴入口处,对着永恒暮光的天际线发出有节奏的、悠长的吟唱,仿佛在进行某种原始的祭祀或祈祷。
每一次观察都带来新的兴奋,也带来更深的敬畏和谨慎。
“他们的社会结构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周博士在分析会议上指出,“你看这次搬运食物的队伍,强壮的个体在外围警戒,老弱和幼体在中间,这显示出高度的保护意识和组织性。”
“他们的工具虽然原始,但效率极高,完全适应本地环境。那种骨制钻头,其螺旋结构非常精妙。”材料学家补充道。
“还有他们的语言,复杂度远超预期。这绝非简单的动物鸣叫。”语言学家眼神发亮。
然而,观察并非总是顺利。幽渊星的环境同样危险。
一次强烈的磁暴袭击了格利泽星系,虽然红矮星的爆发远不如太阳剧烈,但仍对高轨道的“昆仑三号”和低空侦察的“萤火虫”造成了严重干扰。数个探测器因电子设备熔毁而失联,舰船本身也经历了短暂的通讯中断和系统重启。
更糟糕的是,磁暴似乎也影响到了穴居人。他们变得焦躁不安,冲突事件明显增加,巢穴深处的活动也变得异常频繁。
“环境因素对他们的影响巨大。”苏宛总结道,“记录这一点。这可能是理解他们行为模式的关键。”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发现让所有人心头一紧。
一组负责监视某个偏远洞穴的“萤火虫”传回图像:一队穴居人探险者似乎发现了一个因为近期地质活动(可能是磁暴引发的小型地震)而暴露出的、深不见底的新裂隙。他们显得非常兴奋和好奇,开始尝试向下探索。
而那个裂隙的深处,一个因为地震而半裸露出来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物体,赫然出现在“萤火虫”的镜头中!
那是一个“萤火虫”探测器!一个之前因技术故障失联的探测器!
它卡在岩缝里,一半被岩石掩埋,但另一半,包括它那光滑的、与周围岩石截然不同的合金外壳和黯淡的镜头,正暴露在那些穴居人的目光之下!
“糟糕!”情报官失声叫道。
所有观察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幕前,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些穴居人小心翼翼地围拢过去,用石矛谨慎地捅了捅那个冰冷的、陌生的物体。他们围绕着它,发出急促而困惑的咔嗒声,巨大的眼睛中充满了警惕、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部分穴居人开始用粗糙的手指轻轻触摸探测器表面,感受着那与岩石截然不同的质感。一个年轻的穴居人,受到好奇心的驱使,甚至试图用一块尖锐的石片在探测器上刻画,想探究这奇怪物体的硬度。探测器表面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划痕,但这行为却引发了长者的强烈反应。
“嘶——!”长者发出严厉的嘶鸣声,制止了年轻穴居人的举动。他迅速上前,用骨制器物轻轻敲击探测器,试图通过声音判断其特性,同时也在向族群传递一种谨慎探索的信号。
其他穴居人见状,纷纷效仿,用各自的工具轻敲探测器,一时间,探测器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敲击声。这些声音清脆而有节奏,与他们之前对周围环境的探索方式形成了鲜明对比。
探测器在穴居人的敲击下,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这使得部分穴居人的好奇心进一步被激发,他们开始围着探测器跳跃、呼喊,试图通过各种方式引起它的“注意”。而另一些穴居人则保持着警惕,时刻观察着探测器是否有异常变化,以防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物体对他们造成未知的伤害。
在长者的指挥下,穴居人们逐渐停止了对探测器的直接接触,转而开始用石头和泥土在其周围小心地垒砌起一个简单的围栏,仿佛在划定一个特殊的区域,将这个神秘的物体与他们的日常生活隔离开来,同时又在无声地宣告着对它的占有和敬畏。
人类存在的证据,以一种最意外、最不受控制的方式,提前暴露在了这个石器时代的文明面前。
苏宛舰长的手指无声地收紧。她面前的通讯频道保持着静默,但每一个选项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立即启动探测器自毁程序? 风险产生能量波动或爆炸引发更大恐慌? 或者什么都不做,继续观察他们的反应?
“倾听者”基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和紧张之中。第一次接触,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