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漩涡,铃声还在耳边回荡,像小孩抽噎。归墟剑在掌心发烫,沙地上的圆圈纹丝未动。
就在这时,耳垂上的缺角铜钱猛地一跳,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我抬手去摸,铜钱冰凉,可皮肤底下却像有火在烧。
抬头望向青州城方向,天色不对了。
原本血月高悬,照得海面泛红,此刻整座城池上空却浮起密密麻麻的光点,从四面八方屋顶缓缓升起——全是灯笼。
人皮做的灯笼。
每盏都裹着一张剥下来的脸,眼眶里嵌着活生生的眼珠,瞳孔缩成针尖,在空中滴溜乱转。灯笼之间串着细如发丝的红线,连成一片扭曲符阵,远远看去,像谁拿笔蘸血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困”字。
风没动,铜铃先响了。
不是一处,是百处齐鸣。声音错杂,有的清脆,有的嘶哑,有的像老人咳嗽,有的像婴儿啼哭。几种音调混在一起,竟形成一种古怪节奏,敲得我脑仁发胀。
归墟剑突然震了一下,锈壳崩落一小片,露出底下银白刃身。它不冲着海,也不对着城,而是斜斜指向西街口——那是五年前更夫家所在。
“操。”我啐了一口,“账还没结呢,你就上门催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
司徒明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青衫被海风吹得贴在背上,手里那副铁算盘滴溜溜转了一圈,停住。
“这不是招魂。”他声音平得像井水,“是翻旧账。”
我没回头:“谁的旧账?”
“你的。”他往前走了一步,半片琉璃镜后星河微闪,“你二十年前干过的事,人家现在要你还利息。”
我咧嘴一笑:“我还以为当铺掌柜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讨债的,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欠债不还的老赖。”
他没笑,只把算盘往怀里一收:“灯笼阵随心动,你越想避开,它封得越死。若不想被困在里面……别让它知道你在怕。”
我点点头,抽出腰间破账本。
纸页哗啦翻开,一页空白忽然渗出墨迹,两个大字浮现:**灯笼**。
字迹新鲜,像是刚写上去的。
我冷笑:“行啊,连发票都开好了。”
合上账本塞进怀里,我拎剑就走。脚踩湿沙,一步一个印,走得不急,但不停。
司徒明没跟上来。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等我回头问一句“怎么办”。可我不问。这摊子事,既然落在我头上,就得我自己算清楚。
城门口没人。
守夜的兵卒瘫在地上,七窍流血,耳朵里爬出细红线,连着半空摇晃的灯笼。他们没死,只是睡着了,脸上挂着笑,像是梦见了极乐世界。
我一脚踢开挡路的灯笼,它撞墙炸开,眼球落地滚了两圈,化作灰烬。
“醒得早不如醒得巧。”我嘟囔,“下辈子别当差役,容易折寿。”
穿街而入,灯笼阵立刻反应。原本静止的灯群开始移动,绕着我打转,越围越紧。铜铃声陡然变调,不再是杂音,而是拼出一句话:
“**你回来啦,师父。**”
我脚步一顿。
眼前画面一闪:火焰熊熊,祭坛四周挂着四盏人皮灯笼,每盏灯芯都在流泪。一个孩子站在中央,手里提着剑,背后是个模糊道袍身影。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冲上喉咙,幻象散了。
“少来这套。”我甩手从账本上抠下一枚铁算珠,指缝夹稳,抬手就是一弹。
“啪!”
正中阵眼那盏最大灯笼。
灯爆,眼球坠落,红线寸断。其余灯笼剧烈震荡,阵型裂开一道口子。
我不停手,接连弹出算珠,每一颗都精准命中灯笼眼珠。十颗,二十颗……灯笼噼啪炸裂,灰烬如雪飘落。
第十七颗打出时,最后一盏灯后滚出一人。
是个孩子,七八岁模样,衣衫褴褛,脖子上挂个木铃——正是五年前失踪的更夫之子。
我冲过去将他抱起,拍了拍脸:“醒醒!”
他眼皮颤了颤,没睁眼。
可就在这一瞬,他脖颈皮肤下,浮出青黑色纹路,一圈圈缠绕如锁链,末端直通耳后,形状诡异得不像胎记,倒像是……刻上去的符。
我心头一沉。
这纹,我在苏红袖身上见过。
不是巧合。
是饵。
我刚要把他放下,他忽然睁开眼。
没有瞳仁,两颗纯白眼球直勾勾盯着我。
然后张嘴,嗓音沙哑苍老,根本不像个孩子:
“你回来了……师父。”
我猛地将他推开,归墟剑横在胸前。
刹那间,所有铜铃齐响。
最后一盏未灭的灯笼轻轻晃动,红绳轻摆,铃声悠扬。
一个人影从灯影里走出来。
银发披肩,右眼嵌着碎琉璃,唇角含笑,像是刚听完一段精彩评书。
他手里那串红绳铜铃,正发出与刚才完全不同的节奏——像是在给某个仪式打拍子。
“陈无咎。”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讲故事,“可还记得这灯?”
我没答。
他笑了:“二十年前,是你亲手把它们挂在我族圣坛四角。你说,那是‘净化’。”
我太阳穴突突跳。
记忆碎片翻涌:火焰、哭喊、七柄锈剑插地成圈,我站在中央,身后老道士背影模糊……
“你放火烧了我们的信仰。”夜无痕一步步逼近,铃声随他脚步起伏,“今日我只是来还礼——以百眼祭你归途。”
我握紧剑柄:“你抓个孩子当诱饵,就为了说这个?”
“孩子?”他歪头一笑,“他从来不是人。”
话音落,他抬手轻抚铜铃。
最后一盏灯笼熄灭。
大地轰然裂开。
一道幽深缝隙自地面炸现,黑气喷涌,寒意刺骨。裂缝深处,隐约可见巨大骨门轮廓,门缝里伸出一只挂满铜铃的手,正缓缓抬起。
归墟剑悲鸣震颤,剑鞘裂开一道细缝,银光溢出。
我站在裂隙边缘,脚底传来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下面苏醒。
夜无痕退后一步,银发在阴风中飞舞:“你以为你在清算因果?不,你才是那笔最旧的账。”
我盯着他,嗓子干得发疼。
“所以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杀过的人。”他微笑,“也是你忘掉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