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国航空航天学术交流会回来,苏婉宁感觉自己像一枚点火升空的火箭,浑身蓄满了能量。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些能让她“接地气”的人,却一个个从她的生活中悄然抽离。
顾淮的部队开赴西南参加实战演习,他只来得及托人捎来一封简短的信。信上说“至少三个月无法联系”,那句“等我回来”的墨迹,仿佛还未完全干透。
母亲跟着地质队一头扎进了西南深山,开展新一轮勘探;就连一向最疼她的姥姥,也像是找回了年轻时的劲头,天南海北地参加国学研讨会,在来信中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沿途见闻。
宿舍里更是冷清:
林南燕彻底陷入了与梁斌的通信热恋,对着一封信时而傻笑、时而叹气;张敏和周师兄成了科研搭档,整天泡在实验室,俨然一对学术眷侣;陈雪则忙于学生会的大小事务,难得在宿舍露一次面。
苏婉宁环顾四周,忽然发觉,自己竟成了那个“没人管”的人。
这一下,她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将全部精力都投进了知识的海洋。
那股拼命的劲头,让同学们都暗自佩服:她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眼中隐隐跳动着两簇,不灭的求知火焰。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在食堂——
她常常一边往嘴里送饭,一边无意识地用筷子蘸着菜汤,在桌面上演算着复杂的轨道力学公式。
等回过神来时,桌面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痕迹,而饭菜早就凉透了。
这股不眠不休的拼劲持续了半个多月,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某天清晨,崔教授夹着讲义走向实验楼,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走来——
竟是同手同脚在走路。
待那人走近,崔教授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哪里还是他印象中那个,端庄大方、清丽文雅的苏婉宁?
向来柔顺及腰的长发,此刻胡乱地绾在脑后,几缕发丝挣脱了发绳的束缚,毛毛躁躁地垂在颊边,发间甚至还别着一支写秃了的铅笔;
那件蓝布外套上,左边袖口沾着墨迹,右边衣襟留着不知名的化学试剂渍;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背上竟粘着两张不知从哪儿蹭来的演算纸。
崔教授快步上前,扶住这个眼看就要撞上电线杆的姑娘:
“婉宁!”
苏婉宁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费力地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人是崔教授。
她伸手想整理一下头发,却把本就松散的发髻搅得更乱,一支红蓝铅笔就这样“啪嗒”从发间掉落:
“崔教授……我、我昨晚推演到凌晨,突然想到姿态控制算法可以引入新的滤波模型,怕灵感稍纵即逝,就、就直接跑到实验室验证……”
看着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崔教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学术会议上从容自信的姑娘?分明是个走火入魔的科研机器了。
“胡闹!”
崔教授一把接过她怀里那摞快要滑落的资料,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你这是要把自己熬干吗?现在立刻跟我到办公室来!”
不由分说,他领着这个濒临虚脱的学生转身走去。晨光照在苏婉宁苍白如纸的脸上,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明显还在恍神中。
一进办公室,崔教授便按着苏婉宁在藤椅里坐下,转身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中。
“捧着,喝。”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苏婉宁双手捧住温热的搪瓷杯,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主要是累的。
崔教授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她凌乱的长发和沾满墨迹的衣领,轻轻叹了口气:
“婉宁啊,科学家不是'邋遢大王'。你仔细想想,我们敬佩的钱老、梁老,哪一个不是衣着整洁,风度翩翩?做学问的人,更要注意仪容仪表。”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温和了几分:
“再说说你家。你太姥爷当年是留洋回来的大学者,永远西装笔挺;你姥姥每次去做讲座,发髻都梳得一丝不苟,旗袍立领扣得整整齐齐。这才是做学问的人该有的样子。”
苏婉宁摸了摸松散的发髻,耳边仿佛又响起姥姥的话:
“囡囡,女孩子要活得精致,这是对自己的尊重。”
“搞科研要专注,这没错。”
崔教授继续道。
“但不能眼里只有公式图纸,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你才十八岁,青春正好——”
他忽然想起什么,指尖在茶杯上轻轻一点,语气里添了几分暖意:
“听说你谈了个在部队的男朋友?前些天我遇到他们军部政治部的刘政委,说起小顾,人家可是竖起大拇指直夸——说这孩子军校毕业,年纪轻轻就当上连长,带兵有方,军容风纪在全团都是标杆。人家父亲还是京都军区的司令员呢。”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沾着墨迹和试剂渍的外套上:
“你这样邋里邋遢的,万一哪天小顾突然任务回来看见,还不得吓跑了?人家在部队天天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你就这样见他?”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苏婉宁心上。她脑海里顿时浮现顾淮每次见面时都挺拔如松的身姿、永远整洁的衣着,再低头看看自己皱巴巴的外套,袖口还沾着污渍,顿时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确实……太过分了。
“崔教授,我……”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在胸口的焦虑全都吐出来:
“寒假就要去京都参与‘天枢’项目了。这是国家重点项目,我……我怕自己能力不够,到时候什么都不懂,给学校丢脸……”
窗外的晨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
“这些天我闭上眼就是资料,连梦里都在推演公式。我知道状态不太对,可就是停不下来……”
“傻孩子。”
崔教授轻轻摇头,语气慈祥中带着心疼。
“‘天枢’项目组选中你,看中的是你的潜力和灵气,不是要你把自己逼到绝境啊。”
他起身为她的茶杯续上热水,氤氲的蒸汽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
“做学问就像品这杯茶,要慢慢尝,细细悟。你现在这样囫囵吞枣,除了伤着自己,还能得到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
崔教授温和而坚定地打断。
“以你现在的状态,就算到了京都,又能支撑多久?项目周期短则三个月,长则数十年,难道你要一直不眠不休?”
这番话像一盆清泉,浇醒了沉浸在焦虑中的苏婉宁。
她怔怔地望着茶杯里缓缓舒展的茶叶,第一次认真思考起,“平衡”这两个字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