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无形的手推着,滑入了一种表面平静的轨道。幼儿园合金大门每日准时开合,孩子们的笑闹声成了最恒定的背景音。阳光变得愈发炽烈,将塑胶操场晒出一股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汗水和防晒霜的气息。
厉战依旧每天穿着那身深蓝色的保安制服,站在门口,或穿梭在园内。左腿的支撑带早已取下,行动间恢复了往日的利落,只是仔细看去,右肩在某个特定角度发力时,仍会有微不可察的顿挫。指关节上那些新鲜的擦伤已经愈合,留下淡粉色的新疤,覆盖在更深色的旧痕之上。
斜对面五楼那扇窗户的窗帘,再也没有完全拉开过,但也未曾再见“快递员”或任何明显异常的身影。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秘,如同化入了空气,只有在最寂静的深夜,才会偶尔化作冰冷的针尖,刺一下厉战的神经末梢。
老刀那边依旧没有消息。石沉大海。厉战不再催促,只是将那份冰冷的等待压入心底更深处。那管被动过手脚的药膏,也静静躺在抽屉里,像冬眠的毒蛇。
生活仿佛真的陷入了一种粗糙而真实的日常。
“厉队长!搭把手!”后勤的老陈推着一辆轮子卡死的手推车,上面堆着高高的绘本,龇牙咧嘴地喊他。
厉战走过去,没说话,单手握住推车一侧的栏杆,手臂肌肉微一绷紧,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卡死的轮子被硬生生拽动,恢复了运转。
“嚯!还是你劲儿大!”老陈嘿嘿笑着,推着车走了。
午餐时间。厨房刘阿姨端着一盆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红烧鸡块从他身边经过,脚下一滑,眼看整盆油汪汪的鸡块就要扣在地上!
一只脚快如闪电地伸出,精准地垫在刘阿姨踉跄的脚下,提供了瞬间的支撑。同时,一只手稳如磐石地托住了盆底,滚烫的金属盆边与掌心接触,发出轻微的“滋”声。厉战面无表情地将盆推回刘阿姨手中。
“哎哟!谢谢厉队长!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刘阿姨惊魂未定,连连道谢,看着厉战迅速收回、看似无恙的手,又有些过意不去,“烫着没?快去冲冲凉水!”
“没事。”厉战收回脚和手,掌心一片赤红,他却仿佛毫无感觉,转身走开。背后传来刘阿姨对其他厨工的小声嘀咕:“……这厉队长,人是冷了点,可真是靠得住……”
放学时,豆豆又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这次手里举着一张歪歪扭扭的画:“厉叔叔!看!我画的你!”
画纸上,一个巨大的、蓝色的火柴人(代表保安制服)站在歪斜的门口,火柴人的手和脚画得特别粗壮,脸上用黑色的蜡笔涂了两个圆点当眼睛,没有嘴巴。旁边还用红色的蜡笔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厉叔”(“叔”字还写错了部首)。
厉战看着那张抽象得堪称狂野的画,沉默了几秒。豆豆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快夸我”的期待。
周围还有其他等待的家长和孩子,目光好奇地投过来。
厉战伸出手,不是去接画,而是用那根粗壮的、布满疤痕的食指,非常轻地、点了一下画纸上那个蓝色火柴人的胸口。然后,生硬地挤出一个字:“……像。”
豆豆立刻像是获得了最高勋章,欢呼一声,宝贝似的举着画跑回了妈妈身边,一路炫耀:“妈妈你看!厉叔叔说像我!”
豆豆妈妈对着厉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神里带着感激和一丝依旧存在的敬畏。
厉战移开目光,继续维持秩序,只是耳根处似乎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热。
这些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片段,像细小的苔藓,一点点滋生在他原本只有硝烟和铁锈的世界的缝隙里。他不擅长应对,大多时候只能以沉默和笨拙的动作回应,但那种冰冷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隔膜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磨薄了极其细微的一层。
他甚至开始能分辨出不同孩子哭声的含义——圆圆摔疼了的委屈大哭,乐乐被抢了玩具的愤怒尖叫,还有那个叫朵朵的小女孩每次午睡醒来找不到妈妈时那种恐惧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
面对第三种,他依旧会头皮发麻,心底烦躁,但至少不会再像最初那样,只能用一句冰冷的“闭嘴”来应对。他会僵硬地走过去,不是安抚,而是拿起一个旁边架子上的摇铃或者色彩鲜艳的积木,不由分说地塞进孩子手里,用这种生硬的“干扰”方式,来打断那令人窒息的恐慌循环。有时居然也能奏效。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这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放学的节奏。
暴雨倾盆,天色昏黑如夜。雷声轰鸣,闪电如同银蛇在天际扭动。幼儿园门口的雨棚下挤满了没带伞的家长和孩子,人声嘈杂,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气和焦躁的情绪。
厉战撑着一把巨大的黑色雨伞,站在雨棚边缘,正尽量将几个挤在外围的孩子护在伞下,自己的大半个肩膀早已被雨水打湿。
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几乎同时,一声炸雷在头顶爆开!
“哇——!!!”
好几个孩子瞬间被这天地之威吓得尖叫哭喊起来!人群一阵骚动!
就在这时,厉战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人群因为雷声而慌乱骚动的刹那,在视线被雨水和伞沿遮挡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街对面,一辆原本缓缓行驶的黑色轿车,车窗突然降下一条缝隙!
一部带有长焦镜头的相机,如同毒蛇出洞般迅速探出,镜头在昏暗的雨幕中反射着幽冷的光,精准地对准了幼儿园门口——或者说,对准了正站在雨棚下、浑身湿透、显得有些“狼狈”的他!
“咔嚓!咔嚓!咔嚓!”
连续几声极其轻微、却被厉战敏锐听觉捕捉到的快门声,被淹没在雷声和雨声的轰鸣中!
偷拍!还是冲着他来的!
厉战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戾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下意识地扔掉雨伞,朝着那辆黑色轿车猛冲过去!
但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出的前一瞬——
“厉叔叔!我怕!”
一个带着哭腔的小奶音,伴随着裙角被拉扯的微弱力道,打断了他爆发的冲动。
是圆圆!她被吓坏了,小脸惨白,死死拽住了他湿透的保安制服下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小小的身体还在因为雷声而瑟瑟发抖。
不止是她。周围好几个孩子都惊恐地看着他,仿佛他是这片混乱中唯一能提供安全感的支柱。
厉战迈出的脚步硬生生顿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下颌线绷得像钢铁。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戮冲动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不能动。不能在这些吓坏了的孩子面前,上演一场血腥的追逐。他现在的身份是保安,是“厉叔叔”,不是“人形兵器”。
那辆黑色轿车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停顿(或者是拍到了想要的画面),车窗迅速升起,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加速汇入车流,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厉战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眼神冰冷得如同脚下的积水。他缓缓抬起那只空着的手,不是去擦脸上的雨水,而是非常僵硬地、轻轻地,拍了拍圆圆紧紧抓着他衣角的小手。
“雷公……打鼓。”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试图解释那可怕的声响,“……没事。”
他的安慰笨拙得可笑,但奇异的,圆圆抓着他衣角的手,似乎稍微松开了一点力道,抽噎声也小了一些。
雨还在下。家长们终于陆续接到孩子,撑着伞消失在雨幕中。门口渐渐空荡下来。
厉战收起伞,浑身湿透地站在空旷的门口,望着黑色轿车消失的方向。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侧脸滑落,汇入下巴,滴落在地。
那短暂的偷拍,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扎破了这几日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秃鹫”从未离开。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他松懈,等待他露出破绽,或者……等待他更多地融入这“日常”,从而捕捉到更“自然”的、更具评估价值的画面。
刚才他那份罕见的、对着孩子流露出的那一丝近乎笨拙的温和,是否也成了对方镜头下的“分析样本”?
一股深沉的、冰冷的寒意,比雨水更加刺骨,从心底缓缓蔓延开来。
他转身,拖着湿透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回保安亭。在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水痕。
窗外的暴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去,甚至有一缕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照射在湿漉漉的操场上,泛起一片耀眼的粼光。
孩子们被接走后,幼儿园显得格外安静,只有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嗒嗒声。
厉战拧着制服上的雨水,目光落在窗外那片金色的阳光上,眼神却没有任何暖意。
平静结束了。
或者说,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那根被他投出的、被动过手脚的“问路石”,或许很快,就会激起意想不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