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掌柜所言极是。我们也是刚刚知道,石敬瑭不在车内,只是一个替身而已。石敬瑭真是一只狡兔。”洪野拍了拍脑门,甚是懊恼。忽然,他似乎想到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忙问道:“罗掌柜,刚才还有两人。是他们刺杀了石敬瑭的替身。洪某一时与那贼子程旭缠斗,并未注意到那二位英雄样貌。不知他们是何许人?”
“他们是‘云猎盟’的‘千钧手’董方,‘病太岁’周至。”罗智信说道。
“‘云猎盟’?难道是令江湖闻之胆颤的‘云猎盟’?他们也动手了?先前风闻,有赤胆英雄四人,夜闯太原石府,刺杀石敬瑭。现而今‘云猎盟’也出手了?石敬瑭啊石敬瑭,看来你与天下背道而驰,与天下离心离德,命不久矣啊。”洪野兴奋不已。看来他也知道云猎盟,且心中似有所忌惮。
李凌霄心里暗自思忖:看来那一夜太原的动静委实不小,长安都知晓了。
“石敬瑭做下这等人神共愤之事,已经惹得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诛之。莫欺中原无人,天道自在人心。”罗智信狠狠说道。
“好,罗掌柜说得好。”洪野拍案喝好。然后,他眼珠一转,微笑着说:“既然人人得而诛之。洪某冒昧地问一句,你和李公子如此仗义出手,只是为了救我们丐英堂弟兄?二位武功如此卓绝,难道没想过要阻止这次册封,杀死石敬瑭这个汉贼吗?”语气中颇多狡黠。
他已经从罗智信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意味和端倪,故而有此一问。
李凌霄与罗智信是何等聪慧之人,自然能够听出洪野的意思。这是在摸底。
罗智信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李凌霄,然后说道:“洪副堂主,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一月之前,我得到可靠线报,今日石敬瑭将在柳林被册封。而这柳林镇便是石敬瑭必经之地。于是,罗某便盘下了这个酒楼,意欲今日在此伏击石敬瑭,铲除这个民族败类。”
罗智信所说半真半假,真假参半。盘下酒楼,计划伏击石敬瑭是真。但这不是主要目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尚待完成。
“还是罗掌柜思虑周祥啊。既然罗掌柜早知石敬瑭今日要自此经过,为什么未见您出手?”洪野问道。
这也是李凌霄心中的疑问。既然筹谋这么久,自始至终罗掌柜并没有表露出一丝刺杀的冲动和决心,反而是尤为冷静。
罗智信嘿嘿冷笑一声,说道:“一个程旭,石敬瑭帐下的二流武将罢了。如若石敬瑭亲自前来,护驾的该轮不到程旭。石敬瑭,鼠辈也。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提前到了柳林。”
“程旭这狗贼只是二流?”洪野心里一惊,不自觉问出了口。
罗智信点了点头。洪野不免心中一阵失落。
李凌霄觉得罗智信分析得甚是有理。单单太原那一夜,他便知道,石敬瑭手下高手如云。其中,或许还有自己的大师兄。
“李公子此行呢?”此时,罗智信笑吟吟问道。
“说来惭愧。我们此行不似二位早有筹谋,并无实际目的。只是前日听闻,石敬瑭要在此举行册封大典,仓促前来。到这柳林镇,只能伺机而动,相机而为,看能否为我李唐江山,为我汉家百姓做点什么。”既然大家都开诚布公,李凌霄便没在隐瞒。
“哈哈哈,李公子好气魄!好胸襟!我大唐有如此少年才俊,如此铮铮男儿,幸甚至哉!若都像李公子一般,何愁伪晋朝廷不灭,石敬瑭不败。我大唐中兴,将指日可待。”罗智信激动地说道。
“大唐中兴?指日可待?何其容易啊!那些高居庙堂之人,一味得争权夺利,窝里内斗,谈何中兴?中兴不易啊!”洪野似有一肚子的怨言,冷冷说道。
“洪副堂主,这话是何意?难道你在质疑罗某?还是——?”罗智信脸色瞬间阴郁下来问道。但是,话只问到了一半。另外一半怕是大有深意,不可言明。
“罗掌柜,在下并无针对你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此刻,洪野并未注意到罗智信情绪的强烈变化,忙出言致歉。然后,他的目光看向了窗外的远天,幽幽说道:“我们从长安远道而来。你们去过长安吗?长安啊,那曾经是我先唐的国都,八荒的中心,何其繁华!何其鼎盛!几曾何时,万国朝拜,四方来仪。可惜啊,一把火,现在的长安仍然是一片瓦砾废墟,哀鸿遍野。放下长安颓败不堪不说,再说这一路。从长安到太原,迢迢千里。所见所闻都是百姓流离失所,插草为识、卖儿卖女的到处皆是。几无天灾,却是人祸啊。”
“火烧长安,难道不是黄巢一人之祸吗?”罗智信冷冷地反问一句。
“如果直如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君明臣贤,代代承袭,会有王仙芝、黄巢之乱吗?会有朱温的大梁吗?”此时,洪野已经注意到了罗智信的情绪不对,便言尽于此,没有再多说什么。
此刻,罗智信却没有反驳,选择了沉默。
而李凌霄却被洪野的一番话触动极深,想到了师傅的一番嘱托。
下山之前,师傅曾言说:
“凌霄,你的姓氏不但与前朝大唐有关,且与现在的李唐朝廷更是同为一李,均是前朝赐姓。故而,你们应为同宗同脉,一脉相承。正所谓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下山去吧。或许当今乱世正是你一展抱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大好时机。”
听师傅如此说,李凌霄心情颇为复杂,既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又有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但是,读史令他知晓,皇帝既赐国姓,必是先人或功高,或德重。否则不会轻易被赐国姓。
他问过师傅赐姓由来,师傅说也不知,让他下山后亲自去问父亲。虽说一时无从知晓,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家族曾经的荣耀。下山之时,他暗自立誓:学得一身本领,定不负先人余荫,为天下建功立业,为李唐朝廷中兴勠力,光耀门楣,复兴荣光。
但是,自下山以来的所见所闻,他发现“此唐绝非彼唐”。不但不复曾经的荣光和骄傲,而且只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孱弱朝廷。孱弱也就罢了,大乱之后大治,这是历朝历代的施政举措。但是,这个李唐朝廷不但没有实行休养生息的民生方略,反倒是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这还不算完,朝廷内部更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就拿石敬瑭反叛来说,李凌霄听闻石敬瑭更多是为了保命,出于无奈才进行反叛的。如果他不反,李从珂也会杀了他。石敬瑭是被逼造反的,还是他早有反心,孰真孰假暂且不论。单从这一件事上便可见,李唐朝堂之上完全就是“不见刀光剑影”、“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另一个战场。
在路上,在坊间,他还多次听人议论,说如今天下大势,君轻臣重,重武轻文,各路藩王、节度使各自雄霸一方,拥兵自重,不听朝廷驱使。动辄起兵反叛,与朝廷掰一掰手腕,导致硝烟四起,战火绵延,积骨成山,血流成河。最终不过是天下苍生涂炭,民不聊生。
正是这些所见所闻,令他一时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恰在他迷茫之际,偶遇了那位雁人先生,听说石敬瑭不但反叛,还勾结外夷契丹,割让幽云十六州。这令他无比震惊和愤怒,便有了太原一行,还有那一夜的刺杀。如今想来,中兴大唐、建功立业可暂且不说,驱逐契丹应是当务之急。
堂堂华夏,岂容外夷染指。
就在李凌霄陷入沉思之际,罗智信面色凝重地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洪副堂主,确如你所说,如今乱世,不是一人之祸。细理我们不去探究。但是,现在既是大唐王朝,你我自当尊崇辅佐,一起勠力同心,平天下叛乱,止世间纷争,息边地烽火,让黎民百姓过上太平日子。但是,石敬瑭这个狗贼认贼作父,另立朝堂,甘做契丹狗的‘儿皇帝’,并拱手送出我大唐幽云十六州,使我中原大地再无屏障可依,无险地可守,这是我大汉民族的耻辱。祖先如泉下有知,定会责骂我辈无能。而今,我辈当誓斩此贼,食其肉,饮其血。”罗智信说得激愤异常,慷慨激昂。但声音却压得很低,或许担心隔窗有耳。
“对,誓斩此贼!”洪野兴奋地说,还重重砸了一下桌子。
“洪副堂主,刚才罗掌柜说得极是。斩杀石敬瑭,驱逐契丹贼,既可保全我大汉民族的尊严,又不被外夷役使。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苍天不可二日。两个朝廷并存,势必会兵戎相见,生灵涂炭,苦的还是天下苍生。”此时,李凌霄被罗智信的话感染了,似乎眼前打开了一扇窗,更看到了一条明晰的阳关大道。
“罗掌柜,李公子,你们说得都对,在下受教了。过去的既往不咎,咎也无从可咎。只要现在的朝堂之上不再勾心斗角,减免百姓苛捐杂税,安抚四方豪强势力,不再打打杀杀,大唐中兴也并不是没有机会。我们这些乞丐也可回归家园,过个踏实日子。唉——,谁想着沦为乞丐,靠要饭过日子啊!”洪野虽满怀憧憬,但最终还是屈服了眼下形势,打了一个唉声。
“洪副堂主,会有那一天的。”李凌霄郑重地说。
看到李凌霄如此郑重,罗智信眼底流露出一丝讶异。
“好,既往不咎,过往不提。”此刻,罗智信倒是洒脱了许多,笑着说道。然后,面色一整,郑重问道:“既然石敬瑭已先一步到了柳林,这柳林镇之事便了。不知二位有何打算?是去,还是留?”
去还是留?这个问题倒是出乎李凌霄的预料。
去,自然一揖作别。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去柳林?刚才,他们探讨过柳林的形势——戒备森严,无所作为。但罗智信所说的“留”是什么意思?
“罗掌柜难道还要留在这柳林镇?舍不得这座酒楼?”洪野想到的却是这蓬莱酒楼。
“罗某还未将这酒楼放在眼里,舍了都不足惜。”罗掌柜微笑着说,语气里那是一个财大气粗。
“难道罗掌柜还有要事?”李凌霄问道。
罗智信看着李凌霄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据可靠线报,待会儿会有一队契丹骑兵经过此地。既然柳林戒备森严,我们无所作为,那就在此地截杀这一队契丹骑兵,杀一杀石敬瑭与耶律德光的威风,也不枉罗某此番一行。”
“好,罗掌柜真英雄!既然无法狙杀石敬瑭,那就给他添上一堵,腌臜他的心。我丐英堂的弟兄愿听从罗掌柜吩咐,并肩子杀敌。”洪野激动地一拍桌子,胆气豪放。
此刻,罗智信的一番话,证实了李凌霄的猜想:罗智信确实安排了一众势力,埋伏在柳林镇附近。
但是,李凌霄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罗智信的势力为什么不拦截、斩杀刚才车队?为什么非要拦截下一波契丹骑兵?毕竟程旭和怀仁庆这些人同样是为虎作伥的贼人啊。
就在李凌霄权衡是否询问之际,忽然,听到酒楼外传来敲门声。只见罗智信与强子两人立时屏气,侧耳静听。李凌霄觉得诧异,于是同样的侧耳细听。敲门声三下两下,两下三下,节奏感甚强。李凌霄笑了,心知这是暗号。等敲完,罗智信朝强子点了点头。强子便前去开门。
强子没有洞开房门,只是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闪身进了酒楼,形色看似很是慌张。
“掌柜的,外面御林卫尚未撤干净,正沿街警戒。我们的人——”那人气喘吁吁地说。
罗智信用力咳嗽一声,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那人这才注意到大厅里还有许多人,赶紧闭了嘴巴。罗智信示意那人上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