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林薇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像是猛地被抽去了温度,从指尖凉到了心口。王员外那带着倨傲与威胁的警告,像一道淬了冰的枷锁,死死缠在她刚刚靠着笋酱撑起的生计上——那是她在这苦日子里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点光,如今眼看就要被掐灭。
她指尖发颤地收着摊子,粗布上那几罐没卖出去的笋酱,此刻竟重得像坠了铅,压得她胳膊发酸。每弯腰捡一个瓦罐,眼前就晃过陈大柱憨厚的笑、孩子们盼着买糖的眼神,还有自己熬夜熬红的眼睛。一路往家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翻来覆去地撞:怎么办?没了笋子,这一家子的指望可就没了啊。
家中,陈大柱正乐呵呵地用丝瓜瓤蹭着熬酱的大锅,锅里还留着淡淡的笋香。见林薇日头还高就回来了,脸色白得像纸,他手里的丝瓜瓤“哐当”一声掉在灶台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秀娥?咋回事这是?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快坐快坐!”说着就去扶她,手掌粗粝的温度贴在她胳膊上,却暖不透她心里的凉。
林薇挨着灶台坐下,声音干涩地把王员外封山禁挖笋的事说了。陈大柱脸上的笑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好半天才讷讷地开口:“这……这咋能这样啊?”他下意识地摸向灶台边的笋筐,那里面还剩着几根早上没来得及处理的笋,此刻倒像是成了稀罕物。“没了笋子,咱这酱还咋做?那柳家要是再来要货,咱拿啥给啊?”他急得在小院子里转圈,粗布褂子都蹭上了灶台灰,“俺就说……俺就说那柳家是贵人,咱得罪不起!定是咱没接那长契,惹恼了人家,这才让王员外使了绊子!”
“现在说这些有啥用?”林薇猛地攥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断了他的抱怨,“是不是柳家还两说。当务之急,是找着新的笋源,不能让酱断了档。”
陈大柱停下脚步,脸上的焦急变成了绝望,蹲在地上抓了抓头发:“可……可这附近的山头,稍微成片的竹林,不是王家的就是李家的,哪有咱能碰的?远的山头来回得走大半天,山路难走,挖不了几根不说,来回的力气都够挣半斗米了……”他抬头看她,眼眶都红了些,“再说王员外放了话,谁还敢卖笋子给咱?那不是明摆着跟他作对吗?咱这小老百姓,哪扛得住啊!”
林薇沉默了。陈大柱说的是实情。王员外在这镇上跺跺脚都能震三震,普通农户谁家敢为了几文笋钱,拿全家的生计冒险?这条路,分明是被彻底堵死了。
难道真要放弃笋酱?她想起第一次熬出笋酱时,陈大柱尝了一口就直拍大腿的模样;想起柳家管事说“这酱合心意”时,她心里的雀跃;想起用卖酱的钱给小儿子买了块麦芽糖,孩子笑得眯起眼的样子。这些细碎的温暖,都是她熬出来的盼头。要是放弃了,之前所有的熬夜、试错,刚刚攒下的那点信誉,不全都付诸东流了?而且家里没了这进项,用不了多久就得回到以前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孩子们怕是连块糖都吃不上了。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林薇深吸一口气,胸口的憋闷稍稍散了些,眼中重新燃起一点倔强的光。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院子:“山上的笋子不能挖,不代表别处没有。镇子周边的河滩地、野林子边,说不定有零散的竹子。再不济……咱就换一样东西做!总能找出条活路来!”
“换一样?”陈大柱猛地抬头,眼里蒙着一层茫然,“换啥啊?咱就会做个笋酱……”
林薇的大脑飞速转着。靠山吃山,除了竹笋还有啥?蕨菜?过了春就没了,当不得长久。蘑菇?山里的蘑菇杂得很,万一认错了要出人命,不能碰。野果?熟了烂得快,加工起来也难……
正乱着,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院子角落——那里堆着几个干瘪的红辣椒,旁边还放着半袋去年收的、留着做种子的黄豆,表皮皱巴巴的,却透着紧实的质感。她猛地抓住陈大柱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颤:“豆子!大柱,豆子啊!山里的野豆角,或者咱寻常种的黄豆、黑豆!”
陈大柱被她眼里的亮光拽回了神,愣愣地跟着想:“豆子……村东头李老四家好像种了些黑豆,去年还跟俺说收了两斗;后山坳的孙寡妇,每年都在坡上种点杂豆换油盐……镇上粮铺肯定有,就是价钱贵,咱刚开始试,怕是不合算……”
“贵点也先试试!”林薇的声音亮了些,压在心头的巨石好像挪开了一条缝,“明天一早,你去李老四和孙寡妇家问问,我去镇上粮铺打听打听价钱!豆子不像竹笋那样扎眼,来源散,王员外总不能把所有种豆的地都封了!而且豆制品能做的花样多,豆酱、腐乳、豆豉,保存期还长!”
陈大柱看着她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心里的绝望也散了些,搓着手点头:“对!豆子!俺咋没想到呢!明天俺一早就去问!”他捡起灶台边的丝瓜瓤,又开始擦锅,只是这次动作里多了些劲,“咱不能让人家给逼死!”
可高兴劲儿没持续多久,林薇就又沉了脸。转型哪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做笋酱的方子是试了十几次才成的,换了豆子,配方得重新调,发酵的火候得重新摸,这些都要时间。更要紧的是,收豆子得本钱,家里那点积蓄刚够买粮食,哪还有余钱?眼前的坎,还是没那么好过。
下午,林薇揣着仅有的几文钱出门了。她没去集市,而是绕着镇坊的茶摊、货栈走——她总觉得王员外突然封山不对劲,这背后定有缘由,说不定能找到点破局的法子。
茶摊旁,几个老汉正端着粗瓷碗议论:“王家这是疯了?西山坳那片破竹林,多少年没人管,咋突然就圈起来了?”“谁说不是呢!俺家小子昨天想去挖两根笋,刚到山口就被王家的家丁赶回来了,差点挨了打!”“许是藏了宝贝?要不就是故意跟咱穷人过不去!”
议论里全是猜测,没一句实在话。林薇心里发凉,正准备走,货栈墙角两个歇脚的力工低声聊天的话,顺着风飘进了她耳朵。
瘦高个力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压着嗓子道:“屁的宝贝!俺昨儿给王家扛木料,听他们管家喝多了吹牛,说是什么‘上头有人打了招呼’,要给哪个不开眼的点颜色瞧瞧……好像就是为了那片破竹子林!”
矮胖力工咋舌:“嚯!谁这么大脸面?能让王员外亲自出手,还用这阴招?”
“谁知道呢……反正咱别掺和,免得惹祸上身……”
“上头有人”“点颜色瞧瞧”——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林薇的耳朵,她浑身一僵,手脚瞬间冰凉。果然不是巧合!是冲着她来的!
是谁?柳家?可柳家要是不满意,大可以直说不买,犯得着动王员外这尊佛?还是那个偷了腐乳方子、还往她酱里掺沙子的黑手?他们竟然有这么大的能力,能指使动王员外?
林薇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又气又怕——气对方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怕自己这点微薄的生计,真要被这看不见的黑手彻底碾碎。她算什么啊?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力气混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渺小、无助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不敢再停留,低着头快步往家走,只想赶紧逃离这满是议论的地方。心里乱糟糟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不知不觉就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弄——这里少有人走,平日里她都绕着走,今儿却慌不择路地闯了进来。
巷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头顶漏下几缕阳光。就在她快走到巷口时,前方突然一暗,一个身影稳稳地挡在了路中间。
林薇下意识地抬头,看清来人的瞬间,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浑身的血都像是凝固了——
挡路的,正是前几天在集市上偷偷盯着她摊子、被她发现后又飞快消失的陌生男人!
这一次,他没有躲,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巷口的光,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像钩子一样勾着她。
四目相对,巷子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连风吹过墙缝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那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磨过砂纸的木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
“王秀娥?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